"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梅妆初好(出书版) 作者:未稚   第一章 锦图·绣样   颐安七年,中原颐安王朝遣使与西域三十六国通好,四睦和谐百邻安居,丝绸之路绵延至远,日现繁荣之景。   锦国楼兰,水家绸铺的后苑里,如今已入深秋,满苑蓊郁的绿树却不见败落之势,反倒乐得共与日色欢好。树阴下石凳环桌,有一杏袍长发男子拄颌闲坐,手指轻叩着桌面,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帘掩绿满梢,屏鹊枝上闹。飞絮漫过塘,芙蕖花开好……”   石桌上呈的是一方金丝绣缎,上头绣的是江南碧树小桥流水,颦簇花树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的绣艺令人叹服。只是看得久了,男子的眉峰却不自觉地拢到一起,“咏春……”   “大少爷——”似乎还来不及深思下去,家仆言忌急急的呼喊便扰了他的头绪,“大少爷快出去看看吧!楼兰国的桃意公主与梨孜公主为争一方绸缎子吵起来了!”   “嗯?”杏袍男子闻言微微侧身。他本随意绾了个髻,斜挑了一支青黄的玉簪也是松松垮垮的,与那身暖色杏袍倒是极配,而这样一偏首,那发髻更像随时都会散了架子,“我似乎早有交待过,那匹绸缎不可今日拿出的吧?”声音轻淡,但那副眉目倒是温暖得很。   “这……”言忌面露难色,心想莫非这大少爷水沐清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己也提醒了不下好几遍,怎料还是被刘副管忘得干净……   便见水沐清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将面前那副天工绣图叠好收入袖中,“你去告诉刘副管,明日便不用来铺里了。”   “……”言忌的面色微微一抽。他早知道大少爷处事果决,甚至有那么些不近人情,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应该是怎样应付那两位骄纵的公主,而不是让刘副管卷铺盖回家吧?   “这里迷笺最擅长绣蝠纹,且用时最短。”水沐清食指扣颌自说自话起来,口中的“迷笺”,便是整个水家绸庄绣艺最精湛的四十九位绣娘之一,“你先去同她们周旋,并暗中协助迷笺在那匹锦缎上绣朵蝠纹,那桃意公主看见了自然便会放弃了。”   言忌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水沐清便又笑,“桃意之母临逝前曾梦见自己被蝙蝠缠身,桃意公主便将它认作不祥之物,自此一见蝙蝠即生厌。”他半垂着眸注视着自己袖口的金蝶绣纹,笑容透出些许清冷,偏又矛盾地让人觉得他本是个温柔的主儿——或许骗人的仅是那双雍贵无害的眉眼罢。   “就这样照我吩咐的去做吧,之后的事交由我处理便是了。”他扬扬袖子笑得和善,仿佛连袖口都溢出暖融融的杏花香,“刘副管上了年纪,记性也不怎么好使。之前便有过不少次的疏忽,这次又给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还真不怎么乐意再多看他一眼。”   好一句轻轻巧意的话,却已判了他人死刑。言忌神色微紧,恭身退了出去。   之后发生的事便如水沐清所料——   桃意公主乍一见那精巧的蝙蝠暗纹,脸色倏然大变。但那蝠纹绣在绸面上极不起眼的地方,便以为是自己不留心忽略了。   “哼,不过是匹破布,姐姐我让给你好了!”桃意表面上趾高气扬,心里更将这绸庄骂了不下百遍——该死的中原人!今日回去一定好好向父王告他们一状!哼!   咬牙忽略掉梨孜眼里得逞的笑意,桃意大步往外走。走出绸庄没多远,却被身后一个和煦的声音唤住——“公主请留步。”   现在才想讨好她?去死吧!桃意气急败坏地暗啐一声,转眸一对上那男子的脸庞,不禁呆了一呆,片刻后俏脸飞上红霞,“你叫本公主?”话锋竟不自觉地磨去了不少戾气。   水沐清歉然一笑,拱手作揖,“草民方才听说便急着赶出来,家仆不懂规矩,令公主不快,实在抱歉,还望公主海涵。”   不急着答他的话,桃意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来,“你便是那绸铺的老板?”想不到竟是这般风流俊雅的公子,比起她那些不肖的皇兄着实好看太多。   “现在是,不过估计明天便不是了。”水沐清莞尔微笑。   “这是什么话?”桃意皱眉不解。中原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吗?   “气坏了公主千金之躯,草民岂还有胆再让绸铺开门?”水沐清一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清湛的眸底流转着笑意,蕴了几分风流,只是脸上始终带着谦恭的神情。   “贫嘴。”桃意忍不住喜笑颜开,心底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本公主才不会那样小气呢!”   ……   原来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并不单指“美女”。远远地望着桃意公主满面容光地离开,言忌不由得在心里感慨。   正遐思时,水沐清已折身走至他面前,“言忌,你去打点一下,明日便随我回中原。”似乎是猛然联想到了什么,他又从宽袖中取出原先那副绣图,凝视着上面精绣的字画若有所思。   “这绣图……”瞧见那独特的反绣工艺,言忌立马便猜出来,“出自素白之手?”   水沐清点头,“两个月前随同最新的那批绸货一道运过来的。”   言忌隐隐觉得不同寻常,正要发问时,便又听水沐清接着道:“今日一早我便收到从苏州送来的急信,信上说——”他缓缓抬起眼来,眸光沉浮不定,“素白死了。”   言忌的身体陡然一僵,“死……了?”   “嗯,他杀。”依旧是不轻不重的语调,水沐清再度将绣图收入袖中,只在低眉的瞬间敛去所有迷惑人的笑意,“而凶手,就在水府之内。”   两个多月之后,江南已入寒冬。苏州城内的四季最是分明,似乎昨日才别了秋的萧瑟,今日的北风便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这风里是携着刃的,刮在脸上丝丝凛冽的疼。   碧琉当铺,暖阁垂了纱帘,薄薄的两层细缦罩子,挡不住那侵骨的寒意。   “吱呀——”随着轻柔的推门声,原本清闲的当铺走进来一位绯衣女子。她的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白茸茸的裘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倒是应了外面的雪色。只不过,即便是腊月酷寒的天,这样厚实的装扮在江南也极是少见的,想必是个畏寒的人。   “哟,是杜姑娘。”毕老板亲自招呼上去,言语里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可把你盼来了。”   “外头风雪大,马车不好走,耽搁了些时辰。”应他的是一个温静的声音,太细致的话语,像怕打扰了别人。绯衣女子将裘帽拉下,露出原本姣好的容貌,并从袖中取出画卷递过去。   毕老板眉开眼笑,摊开画卷,画上的是两只翩跹的紫蝶。雌引雄追,太鲜活的色彩,仿佛随时都能从画上飞出去。没有花草云天的铺缀,简单的两只紫蝶儿极是清落。只在画卷的右下角留着一枚篆书印章,暗赭色的“玺”字,便是她的名——眉玺。   惊叹地注视半晌,毕老板忽然慌乱地用手一遮,脱口喊道:“祖宗哟,你可不能飞——”   卖力的表演终于换来佳人掩唇轻轻一笑,笑也是无声的,小心翼翼得很。   店内打扫的伙计却已经忍俊不禁。毕老板赶忙捂嘴轻咳了两声,“咳、咳咳,杜姑娘的画艺实在是精妙!精妙无双啊!”   “毕老板过奖了。”眉玺低眉莞尔。   “……”   每次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对白以及千篇一律的,这一副温静淑好的微笑。这笑容从不曾从她脸上褪落过,便好像,它其实已经融进了她的皮肤里,如同——   毕老板下意识地抬起眼,望见对方额心那一朵红梅。是很精致的落梅妆,鲜艳的红梅瓣里微微勾出些银丝,雍容而贵气。如今的名媛千金都钟情于化这种妆,尤其在冬日里。那朵红梅像极了盛开的火焰,驱走了腊月天的寒意,是很容易让人觉得温暖的。   哪怕是,虚设的温暖。   思及此,毕老板不禁哑然失笑,他在唏嘘什么呢?这杜姑娘虽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梳着妇人的髻,一颦一笑端庄秀妍,也意味着她已为人妻。不过,她只让自己唤她“杜姑娘”,从不透露夫家的姓,莫非因为……   “毕老板可有新到的珍珠?”眉玺适时出声打断了对方的臆想,却并未抬眼接上他的视线。君子多情,止乎于礼——身为人妻的她一向很有分寸。   毕老板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哦有,有有有!前不久才有人当了一对珍珠呢!”他弯腰去取存放珍珠的檀木匣子。   眉玺面上的笑容不变,而后极不经意地,往右侧不远处的暖阁投去一眼。   是那样无心的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收回。   心下已有了数:有人在看她!从她进门起便隐约注意到了,那道视线来自暖阁——便在那双层纱缦之后。很奇怪的一道视线,没有轻佻,没有放肆,反倒有些……耐人寻味的感觉。   这碧琉当铺设在苏州城城西临近驿站的地方,离府较远,何况这三年来她深居简出,除了每月初十会拿丹青来这里换珍珠,按理说不可能会碰到熟人啊。究竟是……谁?   “啊呀,说来也真是稀奇,刚才那当珍珠的人——”这一边,毕老板一面将檀木匣子打开,一面还在兴致勃勃地同她攀谈着,“明明是个大男人,却要浓妆艳抹,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这么冷的天里居然只穿着单衣,还要袒胸露骨——嘿,我一见还真愣在那里……”   说者无心,听者却倏然绷紧了心弦——浓妆艳抹,花里胡哨的男人?是主上!一定是他!那个男人最好涂脂抹粉,且四季都只着露骨单衣,从来不知寒为何物。如今他现身于此,莫不是有……新的计划了?   “杜姑娘的画实在是好看,如今连水家的人都想买它回去当绣样呢!”没有看见眉玺眼里的谨慎,毕老板依旧聊得不亦乐乎,“水家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富甲一方的商贾大户!还有水家那三个传奇,大少爷水沐清——”   他的眼睛忽然睁大,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刚……刚才是他眼花了吧?她右耳下的银坠子——那条水纹银蛇,似乎……自己动了?   用力揉揉眼睛,女子的笑容依旧温婉,微带困惑的神色。试试在百度搜索“书 包 网”   “怎么了,毕老板?”   “哦没、没什么。”毕老板举袖拭去虚汗。真是自己吓自己,方才定是他激动过头看花了眼吧!却忍不住又望了那对银耳坠一眼,精雕细琢的水纹银蛇静静悬于小巧的耳垂之下,瞧不出分毫异样。他又尴尬地收回视线,“呐呐呐,杜姑娘,我早说过你这画不止从前那个价的,你偏要和我妄自菲薄,每次只换两颗珍珠走,这样好了——”似猛然间忆起了什么,毕老板又碎碎絮叨着从匣子里取出一支凤凰衔珠的金钗来,“正巧那个人还当了一支金钗,你也一同拿去吧!”   一见那支雕工非凡的金钗,眉玺心中已有了数,“这金钗——倒着实漂亮。”她垂眸赞叹,纤白的手指恋恋地抚上去,藏住眸底雾样的涟华。这钗子里定藏着他的秘笺!   指尖稍顿,细心地瞧见那衔珠凤凰虽一身金衣,凤嘴却微露褐色,她亦了然。使毒——当真是屡试不爽的一招啊。主上亲研的毒是可以随着人死而消泯殆尽的,残毒不留体内,哪怕官府神探也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便如——素白的死。   那一瞬,眉玺竟有些惘然。素白,似乎是他最欣赏的绣娘呢,也不知远在西域的他收到消息没有?但,即便他真真听说了,也只会淡然置之吧?如他那般寡情的人,除了杜妃夷,除了骨肉至亲,定是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心的——包括自己卑微的情意。哪怕……哪怕某天自己死了,他或许都不会回来服丧,而是直接在西域另娶吧……   但倘若——倘若他真能这般放得开,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眉玺敛去眸中忧色,些许轻浅的笑意由嘴角牵出,却没有半分怨意,甚至是——温柔的。孰知,心里的“他”,便是自己唤了三年“夫君”的男人——水家大少爷,水沐清。   罢,罢,想他做甚?徒增三千恼。轻叹着摇摇头,眉玺转而又朝毕老板客气一笑,拉好裘帽,捧着紫檀木匣施施然走出了碧琉当铺。   待眉玺走出当铺,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停在当铺不远处的水家马车竟不见了踪影!没有她少夫人的同意,车夫岂有自行离去的道理?   此时冬雪又落,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行色匆匆,放眼望去皆是白皑皑的一片。眉玺左等右等不见车来,心底的不安也愈演愈烈——马车无故离去,当中定有蹊跷!莫非是……主上的仇家使的鬼?   不、不可能!眉玺当即否定了这个猜测。那个男人聪明绝顶,且行踪飘忽不定,除了教内为数不多的姐妹们,整个江湖中已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实面目。而他若愿意公然现身,便定有办法销毁一切蛛丝马迹,所以这三年来也没有第二个人瞧出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曾经的杜家的二小姐,如今的水家少夫人。   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便是赶快寻一家客栈,重新雇辆马车回府。   主意打定,眉玺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转而往东走去。她记得离这约七里之外有一家顺意客栈,那里的金老板与水家绸庄有过不少往来,用他的人定会周全些。   大雪纷飞,暮色笼罩中的苏州城越发显得冷冽,转眼间街道上只剩了她一人,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店铺也都陆续关上了门——每月初十提前打烊,是这里的习气。   不知从谁家院子里传来的几声犬吠,似受到某种警醒,眉玺的脚步也缓了下来,无须回头便已明了——有人在跟踪她!且她可以断定,便是方才在碧琉当铺暖阁里的那个人!   来、者、不、善。叹息一声,眉玺悄悄摸出袖子里的那支金钗。主上从不教她习武,偶尔偷学来的也只是皮毛而已——但她懂武,知道如何见招拆招。倘若身后人出手,自己便务必要在一招之内胜他——用这支涂毒的金钗。   “呼——”耳后劲风乍起,他出手了!竟是“银壳一指”——自从江湖元老“白木老头”归隐后便失传二十年之久!指尖朝右本为卦阵所塑的虚像,借以迷惑对手,而他指风真正所达之处是她左侧的耳门穴——好一招声东击西!   但耳门穴仅为昏穴——他究竟想做什么?打昏她之后拿她当人质吗?   眉玺心下一紧,同时将计就计,左手出掌相抵,乍看似不假思索的愚蠢反击,其实右手却已凝力握钗,双掌交叉——她的掌倒也有个名儿,叫“蒲苇掌”,是西晷玩笑时为她起的,意指她的掌劲绵软无力,但无妨——蒲苇柔中亦有韧,任他坚如磐石也未必能从容应付!而钗尖一出,恰能与他指尖相接——她的心算从未出过错。若钗尖破肤出血,他必死无疑!   电光火石间,他的指力已直抵她耳屏切迹,关键时刻,眉玺却陡然迟疑起来!   他不过是想点她昏穴,而她却要置他于死地,有必要吗?   来不及考虑更多,她已直接切掌将钗尖吞入指缝间,霎时金光四溅,她亦在刹那反出钗尾相迎——取他的命,她做不到。哪怕这毫无杀伤力的一招使出,送命的人会变成她。   转眼他的指尖已只差分毫,眉玺索性撤下真气屏蔽,软绵绵的钗劲送出,却不料被对方反手握住,“眉玺。”是他近在耳畔的声音,轻轻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眉玺的身体倏然一僵。这个声音——竟是——“夫……君?”   千真万确——如今站在她身后那杏袍拂雪的男子,正是水沐清。   “眉玺你,不该……”水沐清双眉微攒,却没有说下去。   她不该手下留情——倘若方才来取她性命的换成别人,她如何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责怪她呢?她只是个善良的,会心软的女子——哪怕那是伪装出来的。   不经意间忆起素白的死,水沐清眼里的笑意又沉了几分,连那点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久别重逢的欣喜也统统消失得彻底。是了,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是他的妻,他却不曾给予她半分情意——似乎也是公平的,一如她对他。   眉玺轻轻地吐了口气,转身与他对视,“夫君教训的是,姑娘家本不该习武。”她笑意婉然,不见得一丝惧意,“妾身惶恐,方才还以为是‘玉面采花蝶’重出江湖,情急之下使的花拳绣掌,让夫君见笑了……”   说罢有些赧然地掩住唇,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方阴影,巧巧地遮住了她眼底的失落。瞧,这便是她的夫君啊——风尘仆仆从西域赶回来的夫君,足足两年未见的夫君,才一见面便来试探她的武功,是因为……怀疑杀死素白的凶手便是她吧?   然而竟有一丝庆幸,她及时收钗了——纵使凭他的功力,她那一刺根本形同虚设。   “你的马车是我让车夫先驾回去的。”水沐清笑着岔开了话题,顺手将那支金钗插入她的发间——太过自然的举动,似乎并没有察觉出金钗的异样,“你我也有两年未见,合该交心长谈一回的。我想与你同乘一辆马车回府,如何?”   究竟是交心长谈,还是来刨根问底的?眉玺无声地笑笑,点了点头。   方才他在暖阁中定已将一切看在眼底了,聪明如他,又怎会推断不出她身份的特殊以及那支金钗的秘密……事已至此,便再也没有同他分辩的必要了吧?   “家里可好?”将她扶上言忌驾来的马车后,水沐清也揽了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眼神并不与她交汇,随口问的也是亘古不变的家常。似乎唯有这样问时,双方才存在某种灵魂上的契合——他们,是夫妻。   “家里一切都好。”眉玺垂眸笑了笑,捋着自己的发,“但绸庄里,并不是很太平。”她的意思很明显——素白的死算不上是家事。   水沐清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寻究的目光颇有些深不可测。   眉玺敛眉又笑,“妾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他颌首示意,她又接着娓娓道:“夫君的‘银壳一指’并不甚完美,虽正面出招常能以假乱真,但指尖真气过甚,若从背后出招便极易被对手循着指风破解。若只用三分真气走否前泰后阵塑造虚像,兴许效果会更好。”   “银壳一指”虽属武林绝学,但毕竟是白木老头闲得无聊时自创出来玩耍用的,有漏洞不足为奇。连资质平平的她都能发现破绽,若是碰上其他高手,定会对他不利。   短暂的错愕后,水沐清“哈哈”笑起,“幸好你整日只在闺阁里描蝶绣花,从不涉足江湖之事,否则定要成一代女侠了。”   他这一答,眉玺倒是怔了怔。这个男人——分明是有心包庇她啊!明明可以借题发挥甚至逼她坦明一切也不足为过——却反而为她铺了最好的台阶下,这样温柔得就好像——她所有的担心和猜忌都是庸人自扰,他根本不曾怀疑过她。   眉玺忽发觉得悲哀,不过两年未见,她竟越来越读不懂他的心思了。   “你不爱被点昏穴——那我点你睡穴,可好?”不料水沐清忽然道出这么一句——纯然是不着边际的话。   眉玺讶然抬头,却见他将帘缦掀起了一些,而那看似不经意的一掀,却让眉玺整个人为之一震——碧琉当铺起火了!浓烟滔滔翻滚,跳蹿着吞噬了原本算得上奢华的房舍屋瓦,贪婪得像食人的巨蟒。熊熊的火光中,她看见一抹魅蓝的身影转瞬即逝。   那个衣衫半解,浓妆艳抹的男人临走前曾朝她笑了那么一下,风华绝代。   眉玺的脸色倏地变白,刹那之间,所有关于毕老板与伙计热情相迎的片段也离她远去了,再也触碰不及……是了,她早该料到——主上永远都有办法毁尸灭迹,无论手段多么残忍。   然而不等她思考下去,身边的男人已经不由分说地点了她的睡穴,“你不曾插过手,官府追究起来也寻不到你头上。”水沐清神色漠然地注视着前方,“言忌,你只管直道回府便是。”   他心里有数,那个男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目前还不敢公然与水家作对。   第二章 屏风·金钗   绿帘马车驶上了静谧的官道,车轮碾过雪花寂落无声,浩浩然一场冬雪覆盖了浮世的凹造,连同那些涅槃的喧嚣也离得远了,叨扰不及马车内的人。   水沐清静静望着靠在肩上酣眠的女子,望着她低眉顺目宛然贤妻的神情,莫名竟有一丝恍惚——不像,已经越来越不像了……   不过短短三年的时间,眉玺身上残留的她的影子,差不多就要消失不见——除了那落梅妆,除了那妙笔丹青,他似乎再也找不出其他,如似妃夷的影子……   固然妃夷端庄秀妍,但那秀致的眉峰间多少会有一些凌厉在的,眉玺没有。   固然妃夷知书达理,但她绝不会这般唯唯诺诺,眉玺却是。她的眼睛如同两潭死水,任何风浪也拂不起半丝漪涟,没有温度、没有喜怒、没有——感情。   三年前他娶了他,只因她是杜家二小姐,只因她七分相似的容貌,而三年一过,竟连这七分相似的容貌都只剩了三分!以至于在碧琉当铺望见她的瞬间,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他几乎认不出她来!然而……   三年前——   杜府长廊,冬雪小歇。篆花的栏柱子上结了几盏明红的灯笼,朦胧的烛火从红纸里透出来,与檐下悬着的冰凌花雕相掩着,颇有一番喜气。府宅并不大,久折漫回的廊道却也别致,神色恭谨的家丁正领着一位杏袍公子往 呷ァ?   走过折梅留榭时,杏袍公子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望着从矮墙越出的几枝醉雪红梅出神。红白相掩的姝媚向来是最赏心悦目的景致,偶有积雪簌簌落下,压得花枝一阵乱颤。   “呵,都说台城柳最是无情,这梅花定也是不输它的。”水沐清垂下眸子兀自低喃,几绺黑发半遮着侧面,让人瞧不清他眼里的神色,“你都那么久不曾来过这里,这梅花竟还能开得这样艳……这样,无情……”   妃夷,你若瞧见了今日这番景地,是否也会难过?   “水公子,老爷早在正厅等候多时了……”家丁小心翼翼地指指延廊拐角处的正厅,不敢唤得大声,怕惊扰了触景伤怀的人。心想这水公子对大小姐当真是用情极深,纵然四年已过,却始终排遣不了对大小姐的思念吧……   “去告诉杜老爷,我马上就过去。”扬扬袖子,水沐清转身往梅榭里面走去。   折梅留榭外天气晴好,梅苑入深处却是氤氲弥漫,挥袖匀不出半方澄明的天。芳树无人花自零,散入雾巅便不见了影。而水沐清的视线就在撞见那身绯衣的刹那凝固——   忽浓忽淡的雾霭里,绯衣女子正踮起脚尖,小心地将丝帕扎上梅枝。丝帕上绣的也是白底红梅,细致的几小朵,与这满树的梅花倒成了姊妹。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只能感觉出她的动作极是轻柔,像生怕弄疼了对方。又似乎太过专注,任飘零的梅瓣洒了一头也浑然不觉。   而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梅枝身上有道剑痕,不知是谁练剑时割上去的。而她现在用丝帕裹住剑痕,意思是要为它包扎么?没有生命的老梅树“受了伤”,竟也要——包、扎?!   “哧——”水沐清忍不住轻笑出声,为对方孩子气的举动。笑过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唐突,正要道歉时,却只听对方淡淡地开口——   “其实繁花草木,也是有生命的。”绯衣女子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就这么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些人笑它们渺小,又料定了它们不会反抗,便可以任意欺之凌之。说什么弱肉强食,可在这浩瀚的天地间,强者自己的生命不过也只是沧海一粟,红尘一埃吧……”   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从一位女子口中道出,水沐清的眼里逐渐有了赞许的笑意,“你说得不假。但毕竟我们是人,它们是树,就算你真要给它们疗伤,似乎也不该用这个法子吧?”说罢也不管对方同不同 猓 便自作主张地伸手将那方丝帕取下,手指摩挲着它的质地,“这么好的绸子,若只是用来绑一棵树可就浪费了。”   他笑着扬扬眉,原是想刁难她,不料等了半天却不曾听见对方答话,真不知是她脾气太好,还是……   水沐清正觉得无趣时,忽闻绯衣女子温吞吞地“呀”了一声,转眼望向他,因惊愕而微微睁大了的眸子,好似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毫无预兆地撞见那张过分相似的容颜,水沐清也在刹那滞住呼吸——   “你……”   “你——”   异口同声,只是两张脸上神情大相径庭。   绯衣女子眨眨眼,有些疑惑地将对方脸上所有的震惊与悲恸看在眼底,似乎觉得这样望着人家的脸委实不妥,便又巧巧地将视线撇开,柔声问:“不知公子是……”   满心的波澜反而突兀地平静下来,携同所有荒诞的冀念都凉至谷底凝结成冰。   “你就是——”水沐清面上含笑,只是出口的每一字都像是拼尽了力气从喉咙眼里蹦出来的,“传言中的,杜老爷失散多年的小女儿——杜、眉、玺?”   那一瞬,他的眼里分明升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恨意——恨眼前的女子不该那样像她!她不该有这样美丽的眼,不该有这样诗意的唇,更不该和她化着同样的落梅妆!妃夷,他至爱的妃夷,明明是独一无二的啊……   那样深切的恨意眉玺看得清清楚楚。短暂的沉默,她忽又俏盈盈地笑了起来,而后朝他摊开嫣红的掌心,“那么,姐夫——是不是该将丝帕还给我了?”   相思恨短,千年未央。   再一次相见时已是初春回暖,枯木萌芽,那许多诗意阑珊的情思却依旧停留在折梅留榭,梅靥里铭刻着两人初遇的地方——   梅苑里大多的梅花皆凋落了,唯剩极少数的几朵还恋恋不舍地攀在枝头,虽七分是颓败之势,却自见一番半开半谢的风情。水沐清照旧一身暖色杏袍,背着手悠哉游哉地走进去,走至半路便见十几架屏风一字排开,屏风上绘着各式山景,烟雨船眠,雾林枫晚。   屏风逶迤似嶂,像是故意要拦住他的去路。   有道纤细的身影站在屏风后,半透明的雾光照得一身绯衣明艳,是她——眉玺。   “眉玺。”水沐清轻唤一声,无端的心情大好。他本因处理绸铺的事经过杜府,便顺道过来看她——毫无来由的,只想见她一面。   “姐……夫?”是眉玺温软的声音,带些不确定的迷惑口吻,分明是没有料到他会来。   水沐清手指轻叩屏风,不轻不重的力道,方巧点上她的额头,听见她轻轻“呀”了一声,有些慌张地捂着额头小退好几步,他唇角的笑纹不觉加深,“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嗯?”可惜没有望见她方才惊慌失措的样子,定是有趣得很吧?   眉玺的面色微微一红,明明再度相遇时的对白早已在脑海里演练了千万遍,如今他真真近在咫尺,自己反而不知如何应付,“等我画完最后一副,可好?”她问得极是小心,一面目不转睛凝视着他在屏风对面的一举一动。   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偏就喜欢这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朦胧的心悸,朦胧的期待。   “好啊。”水沐清答得干脆,似乎很纵容她偶尔顽皮的任性——太过宠溺的口吻,倒真像是纵容自己的亲妹妹一般,“不过等你画完了,我不一定还在这里。”他悠然踱步至最后一架屏风前,屏风上画的是株百年古梅树,枯枝落败,换上新枝傲然屹雪,花开满枝桠。   画中喻意显而易见:新旧交替。痴情人,莫要守得枯心老。   水沐清神色微茫,心头的异样瞬闪即逝,转而背靠上屏风道:“如此,你瞧着办吧。”玩味的语气里颇有些漫不经心。   “嗳。”??的脚步声似有些急了,眉玺也走到那架屏风前,“我会很快的。”   她取来一支没有蘸墨的细杆狼毫,望着他背靠在屏风上的身影,黑发如缎,发髻却是松松垮垮,他还是没有好好束冠呢。若是有可能,真想亲手为他绾一次发……   这突来的念头——太过理所当然的念头,却让眉玺心头大骇,而后赶忙挥笔掸去。真是荒唐!她不过是依主上之命骗来如今的身份——怎么竟痴心妄想假戏真做起来了?   是呵!她不过是个傀儡——由主上调教出来的,没有喜、没有悲、更没有心的傀儡!除了对主上惟命是从,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她根本不配拥有感情!   自嘲的笑意趋走了不该有的杂念,眉玺执笔抵额,复又望向他的背影,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姐夫。”   班牛俊彼 沐清扬扬眉。   眉玺拿笔锋轻扫了一下他的后背,细弯的眉梢堆起愉快的笑意,“我来考考姐夫的心算能力,好不好?”她又蜻蜓点水了那么一下,而后绕着那个点画了个圈,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绷紧,她眼里的笑意更深,“我在屏风上写字,看姐夫能不能感觉出来。”   “哦?”水沐清倒真是来了兴致,顺手将长发挽到一侧,“那你写吧,我肯定能感觉出来。”想他十几年的功力可不是白练的。   眉玺抿唇轻轻一笑,在屏风上写下一字,笔触极轻。   “春。”水沐清闭上眼睛道,自信满满。   当真很敏感呢。眉玺莞尔又笑,同时再度写下一字,笔下的力道比前一次更轻。   “毓。”水沐清脸上的笑容扩大,傻眉玺,再繁琐的比划也难不倒他啊。   眉玺不甘心地再写一字。   “雒。”水沐清依旧毫不犹豫地答出,“这个字……”他喃喃,说了一句她听不清的话。   眉玺笔锋倏顿,脑中忽闪而过四年前的片段,红烛香烧,哝语痴喃。太多太多因遗忘久了而霉绿斑斓的画面让她措手不及,真是鬼使神差——她怎么竟会写出这个字来?   心口莫名堵得慌,有什么压抑太久的情感急着要跳出来——原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一切,所以逆来顺受,所以不会留着遗恨,所以不说后悔——甚至连女儿家该有的羞耻心都觉察不到!却又为何——为何会因这个男子而乱了心神?哪怕曾经的相遇也只是主上手指轻捻的一步棋,哪怕明知他心里只容得下另一个女子——那个被自己唤作“姐姐”的女子——杜妃夷。   眉玺蓦地提笔,一口气连写下五个字:肯盼君顾否?   唯有那一瞬,她是真正依着自己的心——抛却那些浮靡不堪的过往,由衷地问他一句:肯、盼、君、顾、否?   水沐清的身体陡然僵硬,喉咙似咽下了热碳,说不出话来。   良久的沉默,便闻眉玺掩唇轻笑出声,“奇怪,原以为是从《诗经》上看来的这句,莫不是我记错了?呵呵,让姐夫见笑了……”自我调侃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澜,只庆幸屏风遮住了自己的神情——若是被他瞧见,定是狼狈透顶吧。   水沐清深吸一口气,转而正面朝她,“眉玺,你出来。”   眉玺的手指狠狠一颤,几乎握不住笔,“姐夫……”她摇头,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他了啊……可是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明明可以的啊……   “眉玺,不要让我亲自动手。”语气里多了威胁的性质。水沐清气定神闲地眯起眼睛,难得有这样好的耐心等着她撤下屏风,看着她迈着极小的步子往自己走近,想要开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到他面前,眼帘低垂。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让她与自己正视,“告诉我,那并不是个玩笑。”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那本该是,只属于妃夷一个人的啊!   他的眼里有雾气叠嶂,望进去深不见底,“姐夫……”眉玺不知所措地咬住下唇。玩笑?呵!若是有可能,她倒真愿意当它是个玩笑——绝非出自真心的,无伤大雅的玩笑。   水沐清不悦地挑眉,声音却有了捉摸不透的笑意:“你当真打算这样叫我一辈子?”   眉玺浑身一震,却还来不及体会他的言外之意时便被他霸道地揽进怀里,“嫁给我。”他低哑的声音枕着她的肩,少了柔情,多的是千年永镌的落寞以及厌倦——是对凡尘俗事的深恶痛绝,“眉玺,你有拒绝我的权利。”他咬着她的耳朵,极其温柔地呵气。他在诱惑她——或许更是料定了她不会拒绝。   是啊……她又怎么会拒绝?她更没有权利拒绝!哪怕注定了只会是杜妃夷的替身。   眉玺笑着将眼泪逼回了眼眶,“嗯。”   ……   回忆至此,水沐清不禁怅然叹了口气。心头缠了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亦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何会娶她?难道只因她那七分相似的容貌?只因那分毫不差的落梅妆?抑或是因那日,她用最细腻的笔触在他背上写下:肯盼君顾否?   肯……盼……君……顾……否?   藕色心字,一如那双清湛无垢的眸,望进去是碧水潋滟。怕在当时也已惘然。   呵!定是他鬼迷了心窍才会第二次去杜府提亲,言不由衷地对她许下“执子之手”的诺言——可纵使娶了她又如何?新婚之夜便留佳人独守空闺,红烛依依,却点不燃最初的那份思念。眉玺就是眉玺,终究,无法代替妃夷……   所以他待她如客,相敬如宾,甚至三年来都不曾碰过她!等水家家业稳固后,他又醉心于西域经营,两年未归,连封家书也无。却怎料——两年后的再次相见,她竟成了一个,寡情寡欲、无喜无悲,甚至连脾气都没有的……死人。   “眉玺……是我不该娶你,不该将你禁锢在水家,还要将你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他的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凉薄如这雪夜,没有半丝温度,“其实我早该清楚,你亦是身不由己……等我可好?等我查明所有真相,我便,放你自由……”   肩上的人儿依旧酣睡,近在眼前的是她额心的那朵红梅,这样盛烈的红,红得几乎燃烧起来。他的手指轻抚上去,红梅却冰凉彻骨——原来那些温暖都是虚妄。   他心头微漾,转而抬手取下她头上的那支金钗,指尖叩上凤尾的一个隐蔽的凸起,便闻极细微的一声“喀”,金钗一分为二,空心的钗管里塞着一张极薄的纸笺——不怪他如此驾轻就熟,只因方才为他插钗时便已发现了其中的机关。   意料之外的是,纸笺上竟空无一字!   水沐清微微蹙起了眉,送她无字之笺,究竟有何意图?是有心试探,抑或是……他们之间的暗语?心头升起莫大的不悦,正要将那纸笺塞回去时,忽而听见轻微的“咝咝”声,是从那紫檀木盒子里传出的。   水沐清下意识地打开紫檀木盒子,却在望见眼前的景象时怔了一怔。竟是两条银蛇——两条贪食珍珠的银蛇!想必也是饿得慌了,原本管口大的珍珠眨眼间只剩了绿豆粒的大小。   他转而去望眉玺耳下的银坠,只剩了光秃秃的坠钩子,至于银蛇——自然便是眼前的这两条了。似乎早先便听谁说起过这巫谷寒心银蛇,雌雄结对,专门食珍珠而生。试试在百度搜索“书 包 网”   “难怪……”水沐清心下了然。难怪她要用丹青去换珍珠,竟是为了满足这两个家伙的胃口!只是明明水府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只要是她堂堂水家少夫人想要的,哪怕是南海的黑珍珠也能为她寻来——却为何偏要去当铺换?难道只因……她不想欠着水家的?   是啊,不留一分意,不欠半分情,这样很好。眉玺,你真真是个明智的女子。   水沐清淡漠地抿起唇角,而后探指轻碰了一下其中一条银蛇,那银蛇顿时僵化,死尸般地伏在珍珠上动也不动——乍看根本与精雕细琢的银耳坠无异。   “呵……”水沐清忍不住失声笑起,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不知她高兴起来会不会逗它们玩?思及此,他的目光又落在眉玺脸上,她依旧睡靥安恬,五官精致,似珍藏千年的上古瓷器,涤去了斑红驳绿的夙尘,出落得娴静而婉约——便如她的人。   可惜,瓷器没有心。纵然有,也是冷的。   水沐清又淡淡地移开目光,正要将那金钗恢复原样,此时大风卷了帘缦,飘进了雪花,恰有一枚落在那张纸笺上,融化成水。   而就在水沐清的视线落在那摊水渍上时,眸光豁然一亮——纸笺上竟有红字显现出来!   “原来如此。”他心中已有了数。原来是用栗砂墨写出的字。栗砂墨,本为江南四大奇墨之一,取胭脂膏、罂粟粉与豆蔻少女唇上血砂糅杂研磨而成,墨干字销,遇水重现。   水沐清当即破掌而出,掌心凝聚真气,霎时便卷了许多雪花进来,在他手心化开,而后便见他将水敷上纸笺,看着那些隐晦的字眼一个个清晰显现:我已研制出秘药,若想得之,拿水沐清的命来换。   不过短短三句话,却先后用颜体、柳体、和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来写,且字字形准神更似,想必也是格调高雅之人。   “要我水沐清的命?啧,勇气可嘉。”水沐清恣意轻笑一声,用内力将纸笺烘干,重新塞入钗管内,“你会给他吗?嗯?”他的声音滑入她的耳际,虚飘飘的似笼着轻纱的梦,眼底的柔情刹那湮没,而后便见他将那支金钗重新插入她的发间,解了她的睡穴。   “夫君……”眉玺缓缓睁开眼睛,却始终不看他,“夫君早知碧琉当铺有劫,却不去阻止?”   不料水沐清却反问她一句:“我为何要去阻止?”他问得轻巧,眼角更有笑意温暖如春。仿佛他理所当然就该当一个冷眼旁观的人,不管不顾旁人的生死。   眉玺这才抬起眼看他,神色平静,“夫君之前想点妾身昏穴,也是不想让妾身身陷囹圄?”是呵,倘若她水家少夫人插手了,便是为水家牵扯来了江湖恩怨,便是——有损水家的名门清誉!   水沐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可以这么说。”   眉玺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其实夫君何必如此顾忌,凭妾身的三脚猫功夫,又岂有那个能耐插足半分?何况——”她顿了顿,而后摇头,“妾身自认没有扶贫救弱的善心,哪怕方才是火烧赤壁,妾身也只会当成是过眼云烟,烧过了便是过了。至于惭愧——或是自责之类的云云,也是从来没有的事。”   她这番话只是要让他明白,她眉玺只是个自私冷漠的女子,不足为人所爱。她对他的情,包括那些于日积月累中慢慢膨胀起来的思念——是那样微不足道的东西,蒸融了三年的浮华,早已不再奢求任何回报。甚至——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他能回头看她一眼。   因为他——至爱杜妃夷,唯爱杜妃夷。   “你能安分守己清者自清,又有何不对?”水沐清淡淡皱起了眉,为她的妄自菲薄——眉玺,是这样温柔乖巧的女子——眉玺,是他的妻。他不允许任何人说她的不是,即便是她自己,“眉玺,你——是一个好姑娘。我只是——”只是不愿意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而之所以快马加鞭地赶回中原,相比于查出害死素白的真凶,更多的却是担心她的安危。然而这样的话——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话,他绝不会告诉她。   听听她的形容,说她是——好——姑娘?眉玺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而后赶忙用衣袖掩住,同时捶了捶胸口,好像真真被这个词笑呛住了,“妾身已为人妻,夫君。”她笑意莞尔,倒也不介意他唤得生分——三年了啊,若是连这点小痛小痒的打击都承受不了,还真是对不住“傀儡”的称号了。   水沐清忽而伸手扳正她的肩,望着她的眼睛,“你是她的妹妹。”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许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对她的关心,对她的在意,仅是因为——她是妃夷的妹妹。   眉玺的脸色倏地变白。这样的回答,无疑比那些薄情寡义的句子更令她心灰意冷。这算什么?爱屋及乌吗?然而此刻她除了微笑,竟都没办法露出其他表情,“那可真是……妾身的荣幸呢。”   她转而掀开车帘去望外面的天色,马车已经驶过官道,就快到水府了。   车内又是许久的沉默,半晌,是水沐清先开的口:“眉玺,今年除夕我会留在家里过,一直——”他顿了顿,声音放柔,“一直到明年春天。”   眉玺只是专注地望着车帘外的雪景,并不答话。   “我想听听你的回答。嗯?”水沐清的声音已近在耳畔,淡淡的,或许还会让人觉得温暖的吧。那么一瞬,他是真的希望她可以笑着接受。   忽略了早已冻得通红的手指,眉玺掀帘遥望的姿势不变,甚至动都未曾动一下。   “眉、玺。”   “噫?”眉玺这才转过眼,略微困惑地望着他,仿佛方才那些意味不明的话她全然未曾听见。   “……”水沐清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他怎么忘了?这个女子最擅长的就是装耳背。只要是不愿回答的话,便全当听不见。但他只是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而已,真真有那么难吗?   “你有拒绝我的权利,眉玺。”他倾身靠近了她,神情是说不出的温柔以及太言不由衷的笑意,却像是某种与善意无缘的哄骗,“在我面前,你只管将心里的不痛快说出来便是。”   “呀,这可如何是好?”眉玺竖指掩唇。   刹那间额心的那朵梅骨终于燃起了火,是最绝美的,妖离的心火。   便听她接着笑道:“夫君从来不会为难妾身,妾身又要从何拒绝?”   此时言忌清亮的声音恰从前面传来:“到了,大少爷,少夫人。”   第三章 酒酿·花茶   几日后的夜晚,水府书斋内的青灯骤然被点亮,寂寥的火光映着榻上男子寂寥的倒影,长发披散更添了几分倦意。窗户开了小缝,有风盈袖竟是泻得满地月华斑驳。   水沐清翻身下床,推开窗子。窗户朝着后院,恰好让他瞧见树梢托着那明晃晃的玉盘,这皎洁的明月却只照得心绪更乱。   “明日便是十五了……”对月空叹,水沐清想起三日前送来水府的那张请帖——是远在淮南的荀初郡主遣人送来的。下个月十九,渊王府有喜宴,要他——“务、必、亲、临”。   想到信末那铿铿劲烈的四个大字,他不禁觉得好笑,荀初郡主大大小小的邀请自己已经婉拒过不下十次,一如婉拒了她多少次的心意。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推辞。   心里早已有了打算,转身时却闻轻轻的叩门声从外面传来:“夫君……睡了没?”   “眉玺?”水沐清扬眉一讶,她怎么会来?还是挑这样的时间?   事实便是——两人成亲近三年,却从未同房过。她住她的萃倚阁,而他——每次回府都会独留书房过夜。   水家的老爷夫人去世得早,二小姐水沁泠为当朝女丞相,久住京城;三少爷水源沂自成亲后也常被妻子云绛砂拉出去游山玩水,鲜少归家。因而家中之事全由大少爷水沐清一人说了算。即便他这般冷落妻子实在不合礼数,却也无人会说句不是。   何况他这两年忙于西域经营,水府上下的事大多数交由戚总管去打理,他无暇过问。或许哪一天他在外面另娶妾室也不足为奇——而这一点,他的妻子早已看透。   “这是妾身刚为夫君做好的冬衣,原是预备着过年穿的——”书斋门开,眉玺笑着将整齐叠好的杏色厚衣递给他,却并不打算进屋,“方才才想起来,那些绣娘们今年都留在水府过除夕,夫君定是不缺新衣穿的。妾身——”她依旧低眉顺目,神色却有些无可名状的拘谨,“妾身的绣艺远不如她们好,衣襟和袖口处绣的几只蝶都是歪歪斜斜的。若是过年穿,定是要让旁人笑话了去。但——如何是好呢,衣裳都已经做了,夫君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闻言,水沐清却难得舒怀地笑起来,“既然是新衣,那就留着过年穿吧。”他爽快地伸手接过,并顺势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引进房里,“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吧。”   眉玺的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大自然地抽回手,“不了夫君,时候不早,妾身还是先回去比较好。”说罢就要转身往外走,却被身后的人唤住——   “慢着。”   水沐清略一旋身便拦在她面前,并轻巧地阖上了门,“有件事,我还要寻你的责任。”他扬扬眉,俨然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眉玺略微惊惑地对上他的目光,心弦却紧了几分。这几日来只见他存心隐瞒,分明是不愿揭露她的真实身份,甚至连素白的死都未曾听他提起过,如今却——   “之前你明明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水沐清背着手往里走,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可是戚总管的病——真教我担心得很呢。你身为水家少夫人,好歹也该体恤一下民心吧?嗯?”   说的却是事实——戚总管这两年来时常咳嗽咳血,原本硬朗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天喝何大夫配的养生花茶也不见好转,为此没少让府上的丫鬟们操心过。   “因为他……”喝的是有毒的茶花啊。眉玺将下半句话咬在齿间,他又怎会知道——瑾苑那边的花泥里有毒,而戚总管喝的养生花茶却是拿种在瑾苑里的茶花为引的。   “茶花四六朵,仙鹤草三钱,莲藕一两——”水沐清脚步倏顿,而后轻笑,“白茅银一两,以六碗水煎成两碗,分三餐服用,可治咳嗽、咳血。”他转身看她,话语里藏着模棱两可的意思,“眉玺你道,这药方究竟灵不灵?我——该不该让他继续喝下去?”   眉玺的视线方巧错开了他的,“既然夫君已经回府,自然该由夫君做主。”她——不想管。   水沐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开话题:“眉玺你来,帮我看幅图,如何?”他走到紫檀雕螭的香案前,取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那副绣图,好似很放心地在她面前展开——   锦图绣的是江南春意,青石古道小桥流水,疏密有致的垂柳上头雁字成行,纷飞的柳絮斜天漫过眼。看得出绣图的人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图上每一片叶,每一块石都栩栩如生。而绣图右上角还有五言《咏春》诗一首:帘掩绿满梢,屏鹊枝上闹。飞絮漫过塘,芙蕖花开好。馥馥兰香溢,融融春光昭。   并不甚出彩的诗句,瞧那格律应是朝八句律诗方向而作,可惜只绣出六句便没了下文。   “这是素白绣的,她最擅长反绣工艺,两面都成锦。可如今这手艺怕是要失传了,所以我想——”水沐清倾身贴近了她,目光暧暧,令她分辨不清里面的真意,“将这最后一幅反绣图做成彩衣,穿在你身上,可好?”   眉玺的眸中流光忽闪,还未等水沐清觉察出那道精光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她忽然激动地大退一步,她退得太急太切,以至于宽大的衣袂顺势一带,便将案上的墨砚掀翻了开——立时墨汁飞溅出来,撒在香案一角,更有几滴落在那幅绣图上。   “抱、抱歉!”眉玺的脸上顿时羞红一片,急着从怀中取出帕子来拭,不料却被水沐清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杜眉玺,我曾说过——”他紧紧凝视着她的眼,那些虚构在眼尾处的温暖也统统消失不见,“你有拒绝我的权利。不乐意便只管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没有人敢说你一句不是!”他指下用力,没发现自己已经捏疼了她,“在我面前说出一个‘不’字,当真有那么难?”   只要是她不愿启齿的事,哪怕她只是露出一个不乐意的神情——他自会识趣地不再多问。可这笑不由衷的演绎又算什么?她难道——就那么不情愿同他多说一个字吗?   短暂的四目相视,眉玺清楚在他的眼底望见了愠意,刹那间竟有一丝恍惚。她以为,这样的男人——这个擅长用虚设的温暖来伪装自己内心的冷漠的男人,是不可能因自己而生气的……便如同自己,也不该因他牵生出万般情绪。   但这一次,她和他,皆失了态。   眉玺赶忙又将视线移开,余光瞥见一旁正煮着梅花清酒的炉子,忽然间竟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跃入脑海——她终究,还算不上他的妻吧?倘若——   眉玺和缓地走到炉子旁,“天气凉,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说话的时候,已端着两杯清酒走至他面前,笑意宛然。撞见他眼里的错愕,她又低眉局促地道:“当然,凭夫君的内功修为,定是不畏寒的,妾身只是——只是……”   她难得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的,竟支吾了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只因她始终垂着眼帘,自然不会看见在他眸子一瞬即逝的悲恸以及——愤怒。眉玺啊眉玺,你当真要绝情至此——不留一丝余地?   “好啊,我正想借酒消‘仇’呢。”实在看不下她装模作样的为难,水沐清索性答应得干脆,只是唇角的笑容再没有半点温度,“你道,我该喝哪一杯?”   心慌意乱的人分明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假思索递了其中一杯给他——指尖相抵时,她的手心里尽是薄汗,分明是在紧张——呵,紧张什么呢?   水沐清的眼睛眯了眯,藏住眸底的锋华,而后端起酒杯,正欲一饮而尽时——   “嗳,等等——”眉玺忽又急急地伸出手,企图挽住什么——   紧接着“砰”一声,举杯的人很自然地“失手”,而后是酒杯砸地四分五裂——太过连贯的举动,也让眉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居然——到现在才明白——他根本不相信她!他早已认定了那杯酒里被她下了毒,不是吗?   而水沐清的脸色也同样变得铁青。他气——却不是恨——很可笑不是吗?事到如今他竟然只是气她的无情——她真真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这白玉酒杯,定是价格不菲呢。”眉玺竟弯下腰拾起了地上的碎片,一面自顾自地喃喃着,“水家虽不缺这东西,打碎了总是会心疼的……呵呵,不过只怪妾身是小家媳妇不识大体,捧在手里藏在心里的无论什么都以为是最好的,其实拿出来根本一文不值……所以夫君,定是不会在意的……”   是啊!他从来就不曾在意过——包括她的情意,包括她敝帚自珍的旖色心思。   所以他不会知道——在她发现金钗中的秘密时,就已毫不迟疑地将那张纸笺连同那支涂毒的金钗一齐烧成灰烬!她绝不会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哪怕自己身上的寒毒一辈子也根治不了!   所以他更不会知道——方才她只是想趁他不留神时挽住他的手臂,同喝一杯交杯酒——新婚之夜他们并没有喝过,如今她只是想贪心地补齐这个仪式——哪怕是自欺欺人的。   可惜,终究是太奢侈了。是她贪心不足——活该被他怀疑,被他厌恶——都是她活该!   “眉玺!”水沐清忽然激动地捉住她的手,望着她满手心被酒杯碎片划出的血痕,“你做什么?”他浑身大震,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的,眉玺……”统统都是故意的!故意要让自己的伤口蘸上酒液,故意向他证明酒中没有毒,故意——让他懊悔自己龌龊的小人之心,是吗?   眉玺,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连自己都不肯放过?   “其实夫君猜得没错,那杯酒里确实有毒。”眉玺蓦地又吃吃地笑起来,那一笑,竟是说不出的娇媚,也说不出的——凄凉、痛苦,“呵呵,不打紧,妾身早先便服了解药,就算——”她话语一噎,没有说下去。   “看来是不肯原谅我了?”水沐清淡淡苦笑,眼里浮过微妙的波澜,而后低下头来——竟要去尝她手心的血!   眉玺顿时大惊失色,赶不及要抽回手藏在背后。那一扯定是使出了她浑身的劲,以至于苍白的脸也镀上了一层分明的潮红。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忽又咬住唇,望着他,只是摇头。   水沐清转而莞尔,“无妨,我自小尝遍奇草百毒不侵,也不怕你下毒整我。”他笑意满满,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仿佛也是在那瞬许下亘古不朽的誓言——他绝不会再怀疑她!   “夫君……”眉玺百感交集地垂下眸子,心底却涌起一丝不可名状的甜蜜,微微泛着苦。水沐清,这个心若神明的男人——竟是她唤了三年“夫君”的男人啊……   似猛然忆起了什么,水沐清忽又谨慎地伸手探住她的脉门——“只是寒气重了些,并无其他异样。”他皱起了眉,既然如此,那张纸笺上所说的“秘药”又是为谁研制的?于她很重要的人吗?   眉玺的脸色又是一变。他怎么知道——不,幸好他并不知道——其实主上所说的便是她体内的寒毒啊!平常的日子有上邪和无欺——便是那两条寒心银蛇相克,压制了体内的毒性。但每至十五月圆之日,体内积淀的寒毒肆虐,便要先后承受眼盲、耳聋、无味、直至彻底丧失五感的痛苦。   而相比于寒毒侵骨,那种如临死亡的恐惧感才是最大的折磨……这么些年来,她早已习惯。她并不怕死,但她害怕被他知道。   因而她喜着绯衣,绯色——本是一种明艳到让人觉得温暖的颜色。   因而这七年来她对主上言听计从,包括那虚假的“杜家二小姐”的身份,包括隐瞒素白的死,更包括戚总管喝的有毒花茶——她虽不曾参与这些杀戮,但包庇真凶又岂是轻描淡写的罪孽?可这一切,她都不能告诉他。   见她缄口沉默,水沐清便也没有多问,“这里有金创药,等着,我去找来。”   水府里用的都是最上等的金创药,不消几天的工夫,眉玺手心的伤口已差不多愈合,只剩下几道淡粉色的疤痕,明疏交错,浴在清晨的光晕里倒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冰凉的手指缓缓握紧,又像不舍地松开再望了两眼,而后微笑满面地往厨房走去。   “啊呀呀,可不就应了那句话——既生瑜,何生亮!”雾气缭绕的厨房里,不知是哪个丫鬟的嬉骂声逐渐扩大,“就算她长得再像又有什么用?大少爷永远只爱杜家大小姐杜妃夷!”   “是啊,在她之前还有那个叫蓝茗画的,可不也是这样的下场?”丫鬟们定是料着晨起时无人,竟连前任主子的名字都敢直呼了,“什么‘江湖媚姬’,再媚有什么用?大少爷照样没跟她圆过房!若非她后来跟潋水城歪连鬼扯的,大少爷一纸休书休了她,恐怕她到死都是老处子吧!嘻……”   “对了好姐姐,说起来我还真是好奇——”嘴利的丫头更是来了话兴,凑近了身边人的耳朵道,“都说那杜妃夷跟大少爷成亲当晚便一病不起,那她究竟有没有跟大少爷……”   “啊哟喂,这种事,你们要问也得问我呀!”话锋却被一位年长些的丫头兴奋抢去,“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七年前,那渊王爷……对啦!就是荀初郡主她爹——给咱水家绸庄施了不小的压力呢!大少爷原是不打算和杜家大小姐成亲的,结果那天晚上……然后就……”   “噫——”话一出口,所有在场的丫鬟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未嫁先失身,那可真是天大的丑事啊!   “所以千万别相信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人,其实骨子里还不知道有多——”   “你们——都不要干活了是不是?咳、咳……”不期间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丫鬟们愈加放肆的言论,所有的丫鬟都在撞见那张严厉的面孔时立马变了脸色——正是那戚总管!   “戚……戚总管……”   “这个月的赏银没你们的份了!咳——还愣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难得发脾气的戚总管气不过地朝她们叱道。心里不免感叹,这水府的主子们走的走,玩的玩,当官的去当官,没人管这个家,连同以前训练有素的丫鬟们都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是。”丫鬟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往厨房外走,却在看见厨房门口的那道纤弱的身影时再度惊恐地瞪大了眼——“少夫人!”   完了完了……这下不光是没了赏银,恐怕连这水府也呆不下去了……   “怎么都出来了?难道是做冰糖蜜橘的材料没有了?”眉玺疑惑地往里面瞅了一眼。   “呃……”绿致语塞,与姐妹们对视一眼后断定对方并没有听见方才的那番谈话,小脸立马堆上明媚的讪笑,“有呢有呢,多的就是了!奴婢来帮少夫人做吧?”   “呵呵不了,你们的做法我可吃不惯。”眉玺好脾气地朝她们笑笑,径自往厨房里走去。   “这群饶舌的丫头们也是闲得无聊才开这种玩笑的,少夫人千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戚总管笑着迎上前,沧桑的眉目里多的却是慈爱。   眉玺无声地笑了笑,并不答话,似乎此刻她更专心于做自己的冰糖蜜橘。   戚总管眼里的慈爱愈深,夹杂着许多温存的怀念,“呵呵,少夫人可是从小就爱吃这冰糖蜜橘了……”他自顾自地帮眉玺剥起了橘子,一面开始絮絮叨叨,“老奴二十年前还是杜家的管事,那时候的少夫人刚满周岁,大小姐要年长六岁……”   眉玺渐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没有抬眼看他,只是望着他那双苍老的手——手背上遍是皱纹纵横,手心里也全是蜡黄的茧,却莫名地让她觉得温暖,甚至熟悉。   “我和姐姐,当真长得很像?”眉玺无心问道,同时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腰间一个精致的绣囊,那是主上交给她的。也正因为这个家传的信物,她很顺利地成了杜家二小姐——杜老爷在十六年前失散的小女儿。   “同一对父母生的,怎么可能不像?”戚总管点头,忽又摇头,“不过老奴倒觉得,少夫人跟大小姐并不甚像。”   眉玺微露困惑的神色。所有人第一眼看见她都说她与杜妃夷长得太像,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要误以为自己真是她的妹妹了——尽管事实绝非如此。   “算命的说,大小姐要比二小姐狠,将来可能会害了二小姐,当时有谁信呐?大小姐小小年纪就会背四书五经三纲五常,口齿伶俐又知书达理,是邻里千金该学习的榜样……”似乎年纪大的人一打开话匣子便收也收不住,戚总管也不例外,“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大小姐抱着少夫人往井里投,老奴也不会信的……不过……”他的声音低哑下来,“那么久以前的事,少夫人定是不记得了……”   仿若听不见他怅然若失的感慨,眉玺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再抬眼时又是笑意婉然,“戚总管,您的茶快熬好了吧?”她指指旁边正冒着热气的药炉子。   “哟!少夫人要是不提老奴都快忘了!”戚总管憨声笑笑,就要去取药。   “我来帮您吧。”眉玺热心地帮他去端炉子。   “这怎么成——这——”戚总管刚要接手便只听对方骄矜的轻呼——   “嗳呀——好烫——”   紧接着“哐当当”的脆响……   “抱歉——我——我只是——”眉玺大惊失色,脸色又红又白。   “少夫人可烫着了?”戚总管哪顾得上自己的养生茶,急着要去看主子的情况,确认对方无恙才松了口气,“少夫人这不是要折老奴的寿嘛,这种粗活哪能由少夫人动手哟……”   眉玺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戚总管当她是脸皮薄,便又笑道:“这茶泼了还可以再煎,反正瑾苑的茶花多的是!”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成,老奴这就去喊靛秋丫头帮我采去!”   眉玺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回忆起方才的举动竟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她做了什么?故意打翻那炉有毒的茶水,是想救戚总管?然而又有什么用?今天打翻了明天还有新的,这慢性的毒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啊……   “哦对了!”戚总管走至半路又折回来,笑着从腰间的锦袋里摸出一把东西递到眉玺手里。   而一望见手心接过的东西,眉玺也怔了怔,因为他竟是递了一把瓜籽过来!   “呵呵,少夫人以后要是觉得闲觉得闷啦,就嗑点瓜籽吧!从前的两位夫人都是阳春白雪,瞧不起我们这些下里巴人的乐趣,倒只有二小姐和三少奶奶极喜欢这些东西。”戚总管笑得满脸皱纹都开成了蜡蕊,“少夫人这几年一直吃冰糖蜜橘,偶尔换点新鲜的东西嗑嗑也是不错的。”   说罢就背过袖子笑呵呵地走开了。   只留下眉玺怔忡地望着手里的一捧饱满的西瓜籽,再也笑不出来。   “你最近打碎了我府里不少东西呢,我是不是该找你要赔偿了?”   不期间一个微笑的声音盈入耳际,讶然抬眼,那个笑意盎然的男子正斜倚在门棂上看着她,玉簪挽着长发欲散未散,宽袖杏袍一如既往的暖意融融。   眉玺转而望着脚边还来不及收拾的药罐碎片,神色略显拘谨。   “忘了告诉你,瑾苑花泥里的毒早被我清理干净了。”水沐清勾起唇角,修长的眉目掠过少见的清傲以及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张扬,“‘花残隐’,遇泥而生,寻草木而盛,若植草木于其上,则其花叶皆渗其毒,倘若食之——”他故意停顿,好似很受用地将她木然的表情看在眼底,“不过这‘花残隐’的毒性实在是弱,最短也得花上三年的时间才能取人性命。”   眉玺始终保持沉默——或者亦是一种默认。良久,她动身往厨房外走。   “去哪?”气定神闲的询问,水沐清并不急着跟上去。   “自然是回房去多绘几副丹青,然后卖个好价钱——好赔偿夫君家的瓶瓶罐罐呀。”眉玺回眸一笑,嫣然如画。   水沐清的唇角勾起一个浅弧,这才随上她,“不过在那之前,先赔我个人情如何?”   眉玺扬眉微惑。   “下个月十九,我应邀去淮南渊王府,也就是——”下意识地走在右侧为她挡去北来的风势,水沐清的语气里有着捉摸不透的深意,“荀初郡主的家。”   “哦,很好啊。”答得过于轻巧,倒有些兴趣缺缺的味道了。   但水沐清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你随我去吧。”用的竟是肯定句,天经地义的口吻。   眉玺又不答话了。此时两人已走至水杏云榭——整个水宅最雅致的一处景苑,眉玺便找了个圆凳坐下来,而后悠闲地摸出方才戚管家送的瓜籽来嗑。   又跟他来这一招……水沐清的眼睛眯狭起来,看来他真该好好教他的“贤妻”长长记性才行!不过……他的余光瞥见被她嗑得稀烂的瓜籽,怔了一怔——   “你没嗑过瓜籽?”他讶道。瞧那西瓜籽都被她连壳嚼烂了,还能吃得到里面的籽肉?   眉玺诚实地摇摇头,垂了眸子,却难得见她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赧色。   水沐清没来由的心情大好,伸手笑道:“给我几颗。”   眉玺便乖乖地递了几颗过去。手伸至他面前时似觉得不妥,抿抿唇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下来,只任他探指捻去了瓜籽。再被他捉住时,几颗饱满的籽肉已经放在她手心——   “拿去吃吧。”声音含笑,甚至有些宠溺的意味。   眉玺惊讶地抬起脸,却只望进那一双春泓里。那一刻,他眉梢的暖意几乎让她以为——其实他本就是个温暖的人。而那轻描淡画的一点温暖,或许有时也是可以施舍于她的。   她又惶惶然将视线移开,看见桌上的几枚整齐的瓜籽壳,不禁寻思起这籽肉究竟是他用手剥开的,还是……她赶忙将籽肉放进嘴里,却已嚼不出半点滋味。   “呵,怕也只有大闲人才喜欢嗑瓜籽了罢。我是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偏沁泠喜欢嗑这玩意儿,上哪去都会随身备上一袋。”随口扯了几句家常,水沐清又递了几颗籽肉过来。   眉玺的面颊又添上热度。抬眼瞧见他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才稍稍放宽了心,“二小姐如今是当朝第一女丞相,城里所有人都在夸赞她呢。”她笑得乖巧,但生分得很。   “虚名罢了。也不知从前那太后撞了什么邪,竟选上她。”轻撇嘴角,水沐清好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却也掩饰不住眉目里的温情,“不过倒也幸好有她的官位在上面压着,那渊王才不敢正面与水家为敌。”最后一句话不当心地溜出了口,他的笑容也僵冷许多。   不期间又岔到敏感的话题里,眉玺便索性装耳背,低眉细致地捋起袖口处的绣金褶纹来。   还真是屡试不爽的一招吗。水沐清再度眯起眼睛,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耳下的银蛇坠子上,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这一次,他定会好生教她记得自己的话!   “眉玺,”他缓缓倾身靠近了她,笑眯的眼儿看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她右耳下的那条水纹银蛇,“渊王府离得远,这一路需花去半个月的时间,我们过几天便动身,可好?”   眉玺稍稍将脸别过去一点,眼神不大自在地往旁边那株枯谢的杏树上瞧了又瞧。   还是听不见他的话?水沐清眸中的精光微凛,但笑意愈深。同时一手撑上桌沿,一手已伸至她的耳畔,过分暧昧的姿势,眼里却没有轻佻的意思在。而后便见他蜷起食指——   恍然惊觉他的用意,眉玺心下一紧,刚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玎玲玲……”耳下的银蛇被人撩拨,顺着指力来回颤动起来,却并无异样。   无欺,难为你了……眉玺在心里苦叹,脸上却适时泛起困惑之色,带些迷惘以及恰到好处的一点羞赧,“夫君这……是……”   “这耳坠倒是不错。”水沐清脸上的笑意扩大,复又字字进逼,“眉玺你道,去渊王府要穿什么衣裳好?你偏爱红色,倒是喜庆。我明日便吩咐绣娘帮你新做一身红衣,如何?”   眉玺咬住下唇不说话。她耳背,听不见,听不见……   水沐清的笑容里有藏不住的邪佞,同时食指再度曲起,再弹——   “呀。”轻呼一声,眉玺的眼帘掀起,无辜地对上他的眼,“夫君……”语气里已有了乞求的意思,却依旧执拗地不肯说出一个“不”字。   满意地将她一步步的妥协看在眼里,水沐清干脆将那条银蛇握入手心掂量,“你道,凭我的内力,能否将它化为银粉?”继而温柔一笑,翩翩俊雅,“荀初郡主也算是与我关系不错的朋友,去参加渊王府的喜宴,这聘礼自然不能少——”   “妾身不想去。”眉玺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水沐清闻言“哈哈”笑起,松开手,并小退一步到离她最合适的位置,“你啊,终于长记性了。不错。”他难得会露出这样餍足的笑容,哪怕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原来所有的试探仅仅是为了听见她说一个“不”字,仅仅是——想听见她亲口拒绝自己罢了。其实他早就知道她不愿去,亦不曾想过真要为难她什么。   “眉玺,我心知你只是不想欠水家的东西——即便水家到处是珍珠,你也从来不碰。却情愿自己卖了丹青来换……”水沐清转身往水杏云榭外走去,声音里太过轻巧的叹息让她听不真切,“将心比心,我亦不愿欠着你什么。倘若——我真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可务必要告诉我才好。”   他照旧背着手走得悠然自在。阳光落满他墨缎般的长发,被裁剪得整整齐齐的光斑跳跃在青黄玉簪上,斜挑着那近乎散落的发髻……眉玺茫然地探出指尖,仿佛那一瞬,她只想好好为他绾一次发,好好地,为他更一次衣、纳一双鞋——作为他的妻。   但那终究只是某种遥不可及的奢想吧。眉玺悲哀地抽回手,指尖深深掐进手心里。   呵,说得真叫冠冕堂皇!就算他真亏欠了她什么,依她的性子,又怎会开口说一句不动听的话?水沐清漠漠地自嘲一声,就要走出这水杏云榭时,却闻一个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三年来,我鲜少出过门,整日除了绘几副丹青,便是等着窗外的梅花何时再开,时不时便发呆了去……”这一次,她没有用“妾身”自称,“我天生是个闷葫芦,说的话也不讨人喜欢,除了南何,已没有哪个丫鬟愿意与我谈心……所以我,定是个很无用的妻子吧,不如从前两位夫人那般贤惠能干……若是与夫君一同出去,怕是要连累夫君被人笑话的。我……不愿。”   水沐清的身体猛地一震。恍然回过头去,便见那个眉目淑巧的女子温柔地朝他微笑起来,梅妆绯袖一如三年前的那身大红嫁衣,那样的明艳,那样的,一直寂寞着……   这个云淡风轻的女子,他整整忽略了三年——竟是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不是代替妃夷的,却同样无与伦比的存在……   “眉玺……”仿佛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眉玺,这样陌生。   “不过啊,妾身方才想到,若是喜宴上有人递瓜籽过来,而妾身又不会嗑——”眉玺微笑着,一步一步走近了他,然后朝他摊开手心——细嫩的掌心遍布着许多来不及褪色的伤疤,以及为数不多的几颗西瓜籽。坦然地对上他惊愕的双眸,眉玺又笑,“有夫君在啊,倒也是……不错的。”   水沐清神色倏然转喜以及满腔的柔情还未来得及开口时,却见眉玺脸色一白,短暂的惊愕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便见她朝水沐清身后唤了一声:“别躲了南何,我看见你的裙子了。”   第四章 疏叶·芙蕖   随着一阵“嘻嘻”的清脆笑声,水杏云榭外的蔽日古树后探出一张玲珑的脸。丫鬟装扮的女孩不过七八岁大的样子,一双湛灵灵的大眼睛更是喜煞了人。   “果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南何,还傻站在那做什么,快来见过大少爷呀。”眉玺笑吟吟地朝女孩招手。她的声音向来软绵绵的,不见得一丝身为少夫人该有的魄力,这样一招呼倒颇有几分长辈的模样。   “嗳!”南何便一步一跳地跑至水沐清面前,仰头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眼,“大少爷,奴婢叫南何,‘南方’的‘南’,‘何处’的‘何’,取诗中‘南山何其远’之意。”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水沐清的眼里有了赞许的笑意。毕竟聪明的孩子皆是讨长辈喜爱的。   “南何南何,南山何其远……”水沐清怜爱地抚上她的发,眸中微有薄雾流浮,“告诉我,南何——你喜欢什么?嗯?”   话出口时,眉玺抬眸看了他一眼,眉峰不自觉地蹙到了一起,手指在袖中蜷紧,却无人发觉。   “奴婢喜欢——喜欢听声音!”南何忽然欢喜地一拍掌,“虫鸣鸟叫的声音奴婢统统喜欢听!”   “哦?”水沐清倒真是来了兴趣,索性撩过长发坐回石凳上,长手一揽便将娇小的南何抱坐到自己膝上。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全然不同于身份悬殊的主子与下人,倒像是——亲眷,甚至父女。   “真是少见的喜好啊。为什么喜欢听?”   水沐清说话时有意朝眉玺望去一眼,他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   “嘻嘻,不信的话,我来模仿一段鸟叫声给你听!”不消片刻的工夫,恃宠而骄的孩子已直接由“大少爷”改称为“你”了。   “好啊。”嘴角浮起愉快的笑意,水沐清兴致甚好。   不期间一阵犀锐的鸟鸣声划破长空,像百鸟之王的引吭嘶鸣,少了些婉转却铮铮硬烈得让人耳目一震!而跌宕的凤鸣声还未收尾,紧接着便是无数鸾鸟的和鸣声,声声啾啾飞扬入天,其间更有扑棱棱的拍翅声,群鸟结对南归,仿佛这么一鸣,竟是将春天都唤回来了!   等到南何欢快的笑声漫过苑子,之前震撼人心的鸟鸣却一直萦绕耳际久久不散。经过的丫鬟们纷纷举目望着天,好似还在搜寻着鸾凤来过的痕迹。   半晌,水沐清回过神来,狭长的眼尾处笑意愈加深幽,“南何,你表演得这么卖力,我该赏你才对。”顿了顿,他似有一些惘然,“妃夷若有孩子,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满意地将身边女子倏变的脸色纳入眼底,水沐清笑意舒展,“我便收你作干女儿,如何?”近在耳畔的极尽温和的话语,只是往日堆在眉梢的暖意却在无形间消磨殆尽。   收作干女儿,便给了她最名正言顺的身份,不仅摆脱了从前身份不明的嫌唾,今后她在水府更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如此天大的奖赏——谁不乐意接受?   南何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多谢——干爹!”她笑嘻嘻地扑进水沐清怀里,“干爹干爹干爹……”她喜不自禁地黏紧了他,忽然又仰起脸来,挂上讨宠的笑容,“对了干爹,干女儿还有一手更绝的活儿呢,干爹想不想听听?”试试在百度搜索“书 包 网”   “还有更绝的?”水沐清剑眉扬起,面上盎然的笑意不变。   “我啊,不仅会模仿鸟鸣的声音,还会模仿人的声音呢!”南何献宝似的眨眨眼睛。   水沐清难得哈哈笑道:“那可真是奇了,赶快模仿几声让干爹听听!”   南何张口正要说话,忽闻一句轻描淡写的“过了”——是出自身边的女子嘴里。水沐清朝眉玺望过去,温和的眉眼敛去了笑意,颇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什么呀,眉玺姐姐?”南何偏着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眉玺依旧望着杏树发怔,太自我的神态却似自始至终都专注得很。   “眉玺。”水沐清笑着唤她一声。   “嗳?”眉玺恍然回过神来,略微惊诧地对上了身边两道齐齐的目光,眨眨眼,而后掩唇赧赧一笑,“抱歉,你们方才……可是在叫我?”   簌簌的落雪声盖过了她轻巧的言语。近身的那几轧杏枝鲜绿得可爱,叶根滚出了晶莹的雪珠,从交错的脉纹里缓缓淌下来,像是它的泪。而覆雪的杏梢之上,似有一行雁字掠过了云涯,颦然消寂于无踪……   天气越发冷冽了,仿佛连延廊上的烛火都被冻结成了冰蓝色的细棱。水家主子却不知从哪得来的情致,竟又在书房里生起了炉子,煮的是一盅清酒,用薄釉的白玉杯盛着,酒面上撒了一层风干在九月里的金桂。   “大少爷。”言忌搓着双手哼哧哼哧地进来,即便是如他般的七尺男儿也吃不消这样酷寒的天,“送去渊王府的聘礼已经按照大少爷的吩咐准备妥了。”   水沐清心领神会地笑笑,递了一杯热酒与他,“陪我喝一杯吧。”   “不知渊王府是谁有喜事?”一杯热酒下肚,当真驱走了不少寒意。言忌清秀的脸庞泛出红光,瞥眸看见水沐清袖下压着的那幅锦图,嘴角微有一丝抽搐,果然还在研究啊……   “老东西的第十七个儿子,枢念。”水沐清声音轻淡。   言忌的面色微微一抽。都有十七个儿子了啊……咳、咳,当真是,精力无限……   “哈!”感趣于言忌丰富的面部表情,水沐清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看来你是不知,人家今年年初才添了一对龙凤胎。”   言忌的面色又是一抽。今年年初啊……咳、咳咳,老当益壮,老当益壮……   “枢念不同于其父。他啊,清闲得很,整天就见他循水去钓鱼,钓鱼却不用饵,八百年钓上一条最后还会放生。”思及故友,水沐清的面色转为柔和,“脾气又好得要命,乐坊里的姑娘喊他去捧捧场子听个小曲也笑着说‘好啊好啊’,说他不务正业都不过分。哈……”   看来大少爷是极欣赏这个人的。言忌心里有了数。   “老东西十七个儿子中,他是最无欲无求的一个,却是活得最自在的一个。”水沐清的眼里升起捉摸不透的深意,“不过真是想不到啊,他竟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   “来历不明?这……”言忌大感惊讶。儿媳妇身份不正,那老谋深算的渊王爷竟也会答应这桩亲事?   水沐清笑了笑,也不解释,却是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面前的那张绣图来。   “大少爷若再这么狠瞧下去,这绣图迟早会被瞧出一个洞来。”言忌忍不住玩笑道。   “恐怕就因为我一直这样瞧,才会走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无奈地揉揉额心,水沐清索性将绣图转到言忌面前,“要不换你来,看看你能不能瞧出些名堂?”   言忌睁大眼睛寻究了半天,而后摇头,“除了觉得它好看,还真瞧不出特别的东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指指绣图上成荫的柳树,“呵呵,言忌大粗人一个,哪懂欣赏这些文人的东西?说出来您别笑呀,大少爷,这柳树,一开始言忌还觉得它古怪来着,一边的叶子这么多,一边的叶子这么少。”   闻言,水沐清的眼里有了赞许的笑意,“别妄自菲薄,这次还真被你看出点名堂了。”收到言忌太过惊诧的视线,他又笑着解释起来:“这柳叶确实古怪,起初我只觉得突兀,后来才想起来,古书有云:寻叶知南北。叶密为南,叶疏为北。”   他的眸光微微变冷,“可事实上,江南的气候偏湿润,白日光照也较均匀,按理说南北两边叶子的疏密不该这么明显,所以我便断定——素白定是故意将它绣成这样,借此来告诉我们线索的。”   说罢手指微微一点柳树上方的雁阵,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不可测。   言忌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低呼出声:“啊呀大少爷!这图果然有问题——南方有问题!明明是春天,可她绣的大雁却是往南飞的呢!”   水沐清淡淡微笑起来,其实回苏州之前并不是没有怀疑过眉玺——只有她的萃倚阁位于水府的最南方——且素白是自她嫁入水家之后才死,他不得不起疑心。   可如今——这大半个多月的进一步相处以来,他早已断定:眉玺根本毫无害人之心!所以会在出钗前手下留情,所以故意打翻了戚总管的养生茶,更……不曾想要害他。   但他——依旧看不透她。   偏又奇怪得很——他明明清楚这个女子心有城府深藏不露,却丝毫没有觉得她可怕,或是想着对她处处设防,反而只是想知道她藏在心里真正的想法,哪怕是听她说一声拒绝——竟是一种,连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微妙心境……   思及此,他又垂下眸子,视线落在那首五言《咏春》诗上。诗上还有几滴显眼的墨迹,是她上次打翻了砚台泼上去的,擦也擦不净。   眉玺——明明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当时却惊慌失措成那样,究竟是——为何?难道只是不想穿用死人留下的绣料做成的衣裳?只因自己曾试探性地说过——“所以我想——将这最后一幅反绣图做成彩衣,穿在你身上,可好?”   不不,不可能这么简单,难道是——毁尸灭迹?莫 非毁了这幅绣图才是她的真正目的所在?啧,眉玺啊眉玺,你包庇真凶的罪名可也不小呢。   玩味地哂笑一声,水沐清再度望向那些被墨迹沾染的字眼。大多是极细微的碎滴蘸上去的,无关痛痒,而被完全遮住的只有两个字:芙蕖。   眸中的精光倏忽一凝——原来如此!   翌日午膳时间,水府斯净堂。馐齐茶满菜色分明,水沐清与眉玺也已相继入座就膳。主子不喜油味偏重的山珍海味,桌上七菜两汤倒也清新得很。   “干爹——”人未至声先闻,自然是不久前才认的干女儿南何了,“抱抱——”南何一面跑进厅堂一面笑嘻嘻地朝水沐清张开小手。   仿佛很受用她甜腻的撒娇,水沐清笑着接住她的满怀,顺势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乖,今日干爹吩咐厨子做了你爱喝的酒酿元宵羹。”和煦的声音如沐春风,最是那宠溺的神情,羡煞了恭恭谨谨站在一边的下人。   “嘻嘻,还是干爹最好了!”南何一时欢喜难喻,索性在水沐清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噫——干爹的皮肤好好哦!一点也不输给眉玺姐姐呢!南何长大了也要把皮肤养得嫩嫩的滑滑的才行!”她毫不避讳地喊得极大声,怕是连耳背的人也都听得一字不差了。   就坐在一旁用膳的眉玺温吞吞地笑了笑,并不插话。她今日的胃口并不好,却不方便过早回避,意思性地就了几口汤后便埋头数起米粒来。   “呵呵我啊,老了。”有意加重了叹息,水沐清满眼的笑意却堆聚在一个人身上,“都快三十的人了,岂能和你们年轻人相提并论?”   “才不是!干爹才不老!”南何急红了脸,一面使劲摇了摇身边的眉玺,“眉玺姐姐一定亲过干爹的,干爹的皮肤很光滑的对不对?对不对?”   孩子气的话一出口,所有在场的下人都变了脸色。这口无忌言的孩子——不是故意要让少夫人难堪嘛!水府上下的人谁不知道?自少夫人嫁过来起,大少爷连碰都没碰过她……   水沐清的脸上也浮出一丝难懂的神色,带着些许少见的玩味。他不说话,只是等着眉玺的反应。原以为她又要装聋作哑跳过这不甚敏感的话题,却万万没有料到——   眉玺只是怔忡地望着南何,原本就不佳的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眼睛究竟在说什么?震惊,不安,抑或是……害怕?他读不懂,亦猜不透——那样的眉玺,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失态仅是一瞬,而后便见她笑着摇摇头,“这可如何是好,我……记不得了呢。”她答得模糊,转而柔柔地望了水沐清一眼,竖指半掩着唇角的笑容,“夫君不会怪妾身吧?”   狭长的眼睛微眯,水沐清依旧笑得神采奕奕,“怎么会?相反倒是为夫该去好好检讨一下了。”   太过暧昧不明的话语,让眉玺的脸色再度变了一变。嘴唇似在嗫嚅,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隐约察觉出这一番对话中的玄机,水沐清的心头陡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且这不安愈演愈烈,满满地塞斥着整个心房。仿佛不久以后,他就要失去眼前这个女子……不、不不,这叫什么话?他根本就不曾拥有过她!多荒唐……   三人皆不说话,一时间气氛尴尬异常,下人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所幸戚管家的到来及时拯救了他们——“咳、咳,大少爷准备何时动身去渊王府?老奴好去打点一下。”说话间望了眉玺一眼,笑容敦敦可掬。   眉玺也回以莞尔一笑,面色不自觉温暖许多。   “戚总管忙了一晌,还没用午膳吧?过来一起吃。”并不急着回答对方的问题,水沐清倒是热络地招呼起戚总管来——   “这……谢大少爷。”几番推辞不过,戚总管恭敬地走到水沐清对面坐下,“少夫人今日气色不大好,可千万别染了风寒呀。”他担心道。   眉玺淡淡笑了笑,正欲接话时却被水沐清先开了口:“对啊眉玺,那边的冬天比起苏州要冷得多,你身子又弱,记得路上多备几件厚衣。”他望着她,眼里有温情款款。   “嗯。”眉玺垂了眼眸巧巧地避开他的目光,手指已在袖中蜷紧。他今日是怎么了……   “眉玺姐姐也要去淮南?”南何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水沐清闻言“哈哈”笑起,掌心摩挲着南何的发,“干女儿真聪明,知道渊王府在淮南呢。”他的声音极轻,眼里也尽是溺爱的神采,“去过渊王府我们就顺路去西域,不回水家了。”忽而又笑望了戚总管一眼,“戚总管也随我们一道吧,西域那边的管家换了一个又一个,都不合我意。想来还是你最让我放心。府里的事毋庸操心,源沂和弟妹出去玩了这么久,也该回来照顾一下家了。”   他说得轻巧,甚至有那么些自作主张——完全不由分说的。   眉玺顿时只觉得胸口压抑得慌,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禁难受地皱起了眉。而那点恰如其分的病态也方巧掩饰住了眼底的一抹悲凉。水沐清,你果然已经发现真相了是不是……呵呵,也好,也、好……   而这一边,南何的眼眶已经红了,却强忍着没有哭闹,“干爹要走了,眉玺姐姐也要走了……还有戚伯伯……”她哽咽着,然后拼命帮他们夹起菜来,“你们都多吃一点呀,听说西域那边很苦的,你们以后肯定会想念自家厨子的手艺的……”   “南何——”就在南何的筷子即将伸到戚总管碗里时,眉玺忽而拦住她的手,“南何乖,我们并不是,不回来了……”她放柔了语气,像在哄她,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南何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下来,同时挣脱开她的手,夹菜的速度更凶,像是故意要和她赌气似的,“才不是,你们都不要南何了……你们肯定不会回来了……”   哭噎声,安哄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声……百态纷呈,闹得不可开交。   见状,水沐清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在一边看着,唇边的笑意还在,只是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南——”便见眉玺的脸色倏地由白转青,一口气未提上来,紧接着身子一软,竟当众昏厥过去!   “少夫人!”   ……   当眉玺将侧脸埋入水沐清怀里的瞬间,身体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恍惚间似又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夜里,当时的她也是这样被另一个男人拥入怀里,然后是春纱帐暖,一宿贪欢……   她慌忙将眼帘阖起来,不愿再去触碰那段隐晦不堪的过去。   “我会吩咐下人将午膳处理掉。”水沐清的声音淡淡盈在耳际,模糊了里面的深意,夹杂一丝捉摸不透的叹息,“为何要告诉我真相?”   眉玺闭着眼睛不说话,下唇被咬出青白的齿印。   “想要……解脱吗?”好似自说自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水沐清的视线越过漫漫长廊上的直栏横槛,落到很远的地方,“也对。水家,确实不是个很好的容身之所……”   是一个,很放得开的男人啊……比她要洒脱许多。眉玺在心里苦笑,表面上却始终乖巧得不发一言,只任他将自己抱到床上放下。   “在那之前,我是否也该尽一次身为夫君的义务?”近在耳畔的声音里有了暧暧的笑意。   眉玺蓦地睁开眼睛,所有来不及掩饰的惊恐,慌乱以及源自女儿家天性的羞赧——皆被纳入他的眼。   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水沐清摇摇头,只是细致地帮她将被子拉好。而后倾身凑近她的脸,曲指轻碰了一下她冰冷的颊,忍不住皱起了眉,“你的脸色——确实不佳,怕真是染了风寒了。那就乖乖地不要动,之后的事不用你操心。”那最后一句话分明别有用意。   “嗯。”眉玺温顺地点头,同时身子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了一寸,说不出口的心慌意乱竟只因他蜻蜓点水的碰触。   水沐清起身离开。他的面色始终沉静如一,心里却早已五味陈杂。眉玺,眉玺……自己竟是到现在才恍然惊觉——这个女子身上,根本没有半点妃夷的影子啊!妃夷不会像她这样安分,不会像她这样隐忍,更不会像她这样——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当成红尘粟埃,心无奢念,默默地淡看沧海桑田……   然而又是为何,心底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怜惜,竟是对妃夷也不曾有过的……   “夫君!”   水沐清闻声回头,浅浅地扬了扬眉。   眉玺跪坐在床上,有些不大自然地交叠十指,“妾身想为夫君绾一次发……可好?”   她低眉顺目,只为遮饰面颊上的红潮。她声音轻好,却难掩怯怯的紧张。她第一次越过了两人间固守的底线,只是依着自己的心愿——只是想好好为他绾一次发——作为他的妻。   短暂的沉默,水沐清温声笑起,“好啊。”   是夜,瑾苑里月色稀寒。辛勤的下人们早将厚积的冬雪都铲至苑中一角堆着,砌成七八尺高的雪堆。泼了水便冻上一层光滑的冰面,月光下能清楚地瞧见自己的倒影。   苑角有楠木圆凳对称环桌,凳上垫着金蟒翻花厚褥。对月成镜的冰面前,水沐清微微偏首,下意识地又望了新梳的发髻一眼——等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孩子气时,不禁哑然失笑,“像个傻子。”信手揽过整齐垂落的长发,他自在地坐下来。   不经意间回想起她为自己绾发时细腻的指触,唇角再度勾起一个浅弧。眉玺,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是他的……“妻。”笃定地念出这个字,莫名竟有一丝宽慰。似谁在沉寂七年的心湖里倒了一斛暖酒,醇美,酣畅,酒面映着红颜笑靥温柔到不可思议。   然而……眼前倏忽掠过另一道人影,修长的双眉不由得微微拢起,“东风唯亲鉴,南山何其远……”喃喃念起从前轻狂不驯时写下的诗,他眸中的精光又开始流浮不定……   那时的他——弱冠翩翩,心高气傲,举手投足间尽是醉倾千江月的风情,也是在那场花灯会上,在云集来的人群吟诗作对比才学的地方,他遇见了全苏州城第一才女——杜妃夷。   因乎,风流才子,玉貌佳人,两情相悦出双入对——传在当时亦是一段锦绣良缘的佳话!若非后来荀初郡主出现,水杜两家结为姻亲之好也着实无可厚非……   那时他爹娘相继去世,由他接手的水家绸庄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而那渊王爷又暗中作难,几近胁迫他娶荀初郡主为妻……   又若非——若非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两人情难自禁,直至木已成舟——他或许真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娶妃夷……   却怎么料到——这良辰美景竟皆成了虚设!妃夷在成亲当晚便大病呕血,自此卧床不起,寻遍名医也不见好转,直至两个月后香消玉殒……   “妃夷……”恍惚间扬手,宽袖带出极细微的“哐呤”声,却让沉思中的人心弦骤紧!这才发现——楠木桌上还摆着一个精致的暖手小炉,是丫鬟随手放上去的,如今炉眼里冒出的却是几缕苍翠的冷烟。   眉间微露困惑,水沐清伸手轻抚上去,细细摩挲炉面上凹凸错致的镂刻,恍然又回忆起了两年前的那只暖炉……   “路上风雪大,夫君留着它暖手倒也不坏。”当时的眉玺照旧一身明灼绯衣,白裘披风张扬在凛冽的冬雪里猎猎翻飞。她笑容柔婉,于临行的马车前递上一只精巧的暖炉。   眼尾处的温暖虚浮得不落实地,笑了笑,水沐清客客气气地伸手接过,“早些回去吧。”是他仅留的一句话。   此次西行自玉门关至楼兰,途经“死亡之海”莫贺延绩,沙漠气候变幻难测,何况车队跋涉便更是艰辛。水沐清先前又怎会料到,小小一只暖炉,竟起了那样大的作用……   炉中燃的是一种特殊的“冥焰”,焐着掌温便不会灭——故而一路伴着他度过严寒。待穿越莫贺延绩,赤日炎炎,银沙刺眼时,那暖炉竟似有灵性般降下温度,反倒成了纳凉用的“冰炉”!后来才知道,她在炉内第二层铺的是“赤穆凌”——府内用来降暑的珍品药材。   水沐清不得不惊讶于她的细心——烧完冥焰便正好步入沙漠,连时日都算得分毫不差!平日里只见她一个人待在闺中描画,也甚少见她与丫鬟们交谈,她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而这惊讶便在几天后转化为震惊——就在车队步入沙漠中央最诡谲的圣墓谷,遭遇嗜血的邪虫血蝇结群攻击时,炉内再度散发出奇香,而那香味恰好是那些血蝇的克星——“宫芽蕨”。   直至车队顺利抵达楼兰的绸庄分铺,炉中的宫芽蕨也方巧燃尽。   水沐清开始细细审视起这非同小可的暖炉来,无意间发现刻在暖炉内壁上几个小字:“若破之,方可知晓最后玄机。”是她娟秀的字迹,藏着欲晦又明的神秘。   水沐清略有迟疑,而后果断地用内力震碎了那只暖炉,结果却是——什么也没发生。除了埋在灰烬里的薄瓦碎片,除了那点若有似无的暗香,竟是什么都没留下……   犹记得绕在心头那一丝微妙的遗憾,原想再见面时问个究竟,怎知两年一过,便也将之忘得干净了。   “等明日,一定要向你讨个答案才好。”思及此,水沐清的唇角浮出一朵温柔的笑漪。却未等这抹笑容在眉角绽放开,便只觉后背一震,来不及回首时便已被身后人封住了穴道——隔空点穴!真真是——该死!若非因她心神不宁,凭自己的武功修为,又怎会给偷袭者可乘之机?!   月影魅残,身后是栖巧檀香盈袖,幽幽浮浮,飘忽不定——是她偏好的那一味熏香。一如婉婉萦绕在耳际的声音,熟悉得让他心寒,“夫……”又在转念间换了称呼,“水沐清,有些事,我也该与你说个明白了。”   眉玺!她究竟想做什么?难道是——   “我并不是什么杜家二小姐,与你成亲本是奉主上之命,并非真心嫁你。而这三年来,你我一直相敬如宾,亦不曾有过肌肤之亲同房之契,这夫妻之称可算有名无实。平心而论,你未曾给我一份情,我亦不曾予你半份意,你我谁也——不欠谁。”   不、不不——眉玺你还欠我一个答案!水沐清在心底喊,紧蹙的眉峰倒映在冰面上,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却见他在顷刻睁开眼睛,眸底掠过一抹锐利的精光!原来她——   “事到如今,我需回去复命。你我的夫妻情分,便也到此为止了吧。”   说着这样绝情的话,语气却不见一丝锋利,只因眉玺原本就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啊!说话温腔软语细声细气,笑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了别人——亦是这样的,善解人意的女子……   恍若柳暗花明的刹那,云开雾霁明月也现。携同所有藏不住的思念都在瞬间清晰起来……满满写在思念里的再不是从前那道支离破碎的影子——却是她温静淑好的眉目,是她低柔轻软的话语,是她装聋作哑时讨巧的神情,是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朝自己摊开掌心时那一抹淳熙的笑容……   “水沐清,你——好自为之。”   便闻身后一丝轻浅的叹息,衣袂翩跹,终是连那檀香味也飘远了,飘散了,触之不及。   徒留孤影对镜,水沐清轻叹着阖上眼眸:眉玺,眉玺……原谅我的自私,我已经,没有办法放你自由……   第五章 浅印·红缎   子夜,魅时。是谁偷摘了残月藏身蔽影?刹那间星云易色,熟睡的人又岂知瞬临的危险?便闻“吱呀”一声,萃倚阁朝南的窗户灌进了凛冽的寒风,紧跟着一道黑影溜入,寂寂默默地阖上了窗。   床上的女子闻声利落坐起,嗅到来人身上的血腥味顿时一诧,“你怎么……”已然知道了来者何人。   “哼,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冷冷的讥诮声,那道黑影转瞬便已近身至床前,“该死的,躺在戚总管床上的竟是言忌!”   “……呀?”眉玺竖指掩唇,好似不明所以的口吻。心下却已有了数,水家绸庄每一分铺都有好几名“护主隐侍”,他们表面上与家仆无疑,功夫之深却堪比大内高手。想必言忌也是其中之一了。   “少跟我来这招!”来人气哼一声,忽然蛮横地伸手捉住她的发,????的不知在扯着什么,一面嘴里喋喋咒骂着,“见鬼!你怎么没早先告诉我——那言忌算什么狗屁家仆?凭他的内功底子,恐怕连西晷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连自己的破杀“柳叶刃”都能轻松接住并反手送还过来——手臂上的割伤便是因它而起。简直是奇耻大辱!害自己不仅杀不了戚总管,倒过来还要被自己的武器弄伤!若非自己轻功胜他一筹,怕是连脱身都难!   “我……这里有金创药。”不能点灯,眉玺小心摸索着正要下床,却被对方出手拦住——“来不及了。你——先忍一下。”   眉玺霎时只觉得右臂一疼,对方已用柳叶刃在她手臂上割了一道不深的伤口,紧接着便闻屋外一声惊呼——“有刺客!”伴着混乱的嘈杂声纷纷往萃倚阁这边涌过来。   而真正的“刺客”却已经翻身至床底下躲了起来。   黑暗中摸索到床头的那瓶金创药丢进床底,眉玺叹息着摇摇头,唉,好像她又该当替死鬼了吧?无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哐——”的一声,萃倚阁的门被大力推开,呼啸的北风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明黄的灯火映亮了门外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站在最前面的言忌更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她?   便见床上的女子合衣而坐,乌发凌乱披散,遮住了她的表情。她微微侧着身,倒像是故意让言忌看见自己右臂上的叶刃伤口。   就在下人们皆瑟缩着身子不敢轻举妄动时,只有戚总管一脸惶急地亟欲上前询问:“要命了要命了!少夫人定是被那刺客——”   还未迈出几步却被言忌谨慎地伸手拉住,“戚总管,那刺客,可能就是……”他为难地皱紧了眉,没有说下去。   “不可能——简直胡说八道!”戚总管激动地扬袖大喝,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这样一喊更是连连狠咳了好几声,“咳、咳咳……少夫人怎么可能会是……”   眉玺默不做声地低下眉来,心里竟有一丝欣慰:幸好,您没事……   “可是少夫人手臂上的伤口——还有——”言忌急着跑到窗前,推开窗户,指着雪地里留下的两行浅浅的脚印,“还有您看这脚印——”   “当真是她留下的?”不期间一个微笑的声音打断了言忌的话。   眉玺浑身一震,本能地抬首,望向正背着手悠悠然走进来的男子。他依旧是那副闲然自得的神情以及春意盎然的微笑。然而定是她的错觉吧?他凝眸望着自己的眼神,竟真真是,温暖的……   她又慌忙把眼帘垂下去,交叠的十指莫名颤抖得厉害。隐隐期待着他知道真相,却又矛盾地害怕着——害怕当这一切水落石出的那刻,她便再也没有理由,留在他身边……   “大少爷!您可终于醒了!”言忌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大少爷还真是要人命的淡定,早先安排他“守株待兔”说到时候自己会来接应,结果等刺客真露出马脚了却不见了他的影子!   水沐清不以为然地扬扬眉,“这穴道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自行解开的。”转而笑望了床上的女子一眼,眸光有刹那间的深不可测,“真不得了,那刺客都将我的贤妻吓傻了。”他走至床前,很自然地伸手轻碰了一下眉玺的脸颊,“有温度了。看来很听话嘛。”眉眼融融,他笑得极是满意。   太过自然的亲密举动却让在场的下人皆瞪暴了眼珠子,甚至怀疑眼前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大少爷,那个几乎不曾正眼看过少夫人的大少爷……   言忌更是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望着眼前温情脉脉的一幕,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明明昨晚怀疑少夫人的人是他,怎么如今袒护少夫人的也是他?咳,原来男人心也是海底针啊……   眉玺不自觉地将脸别过去一点,“妾身惶恐,让夫君见笑了。”   “可以下床吗?”水沐清忽而柔声问。   眉玺扬眉微讶。   却见水沐清眼里的笑意愈深,“还是要我帮你穿鞋?”说罢就要俯下身去。   眉玺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妾身自己来便是。”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穿上鞋,而后五指成梳,将自己凌散的长发都拢至一侧整理好。心里直喊糟糕,那绾发的缎子,被她拿去了……如今这副模样站在他面前,真是……不像话。   “没事就好。”水沐清笑意不变,更无人瞧见那低眉一瞬在他眸中骤冷的锋华。   “大少爷……那刺客……”言忌终于忍不住出声打破室内的沉默。   狭长的眼儿微微眯起,水沐清面上笑意不减从容,“别急,我这就把她找出来。”说罢直接揽过眉玺的腰,轻轻一个飞掠便出了窗户,落定在皑皑雪地里。   如今已是深夜,无数聚集而来的灯火却将雪地照得一片通亮,水沐清故意拉着眉玺在原先那排脚印边走了几步。而言忌的眉头也随之锁得更紧——原先的脚印大小与眉玺脚下的竟是分毫不差!这下真是有口也难辩了!   眉玺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转而望了水沐清一眼,却并不做声。   “已经看出破绽了,是不是?”是他留在她耳畔的耳语以及他眼里柔和的笑意,唯有她能瞧得真切,“你啊,就这么情愿……当她的替身?”   眉玺轻轻一笑,眼神竟有刹那的空茫,“妾身一直都是啊。”是啊,一直都是,杜妃夷的替身……   水沐清的身体陡然一僵,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真意。但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里,竟是没有半分埋怨,抑或遗憾的成分在——仿佛只是简单地阐述着一个事实,而她只是个旁观者,心静如水,无欲无求——这样的眉玺,让他心疼。   “你……并不是。”水沐清低声喃喃。太朦胧的声音,竟连自己都觉得恍惚。   仿若没听见他的话,眉玺抱膝蹲下身去,低垂的眼帘隔绝了众人猜忌的目光,兀自消遣地在雪地里勾画起来。纤指翻飞,一只鲜活的蝴蝶便跃然雪地上,却无故折断了一边的翅膀。   怔怔地望着那只折翅的蝴蝶,眼里忽地起了雾气,却又被她飞快地眨去。   水沐清叹了口气,转眸不再看他,而是望向那些交头接耳的下人们,“你们只瞧见脚印的大小无差,便认定了是同一个人的?”他笑意轻浅,目光却迸出凌厉之息,“若那刺客穿了我的鞋子在这雪地里走一遭,是否你们就要怀疑我是刺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言忌这才发现,尽管前后的脚印大小如出一辙,但那深浅却相差悬殊。少夫人留下的脚印足足实实,而之前的那排……却未免太浅了。   “但那刺客……”言忌的面色略显局促,“轻功甚好。”   “不假。”水沐清倒是应了他的话,“轻功好,脚步也虚,脚印浅一些应该也在情理之中。”他笑着支起颌,语气却似透着不解,“不过我倒是奇怪,既然她轻功那么好,好到可以飞檐走壁足不点地,为何还要故意留着脚印下来?”他眯起眼睛,笑意落淡许多,“这样做,反而更容易让我以为,她其实是——栽、赃、嫁、祸。”   闻言,言忌更是窘迫,却依旧不能完全信服,“大少爷所言极是。但言忌之所以怀疑少夫人,还因为这个——”他从怀里取出一根红缎子,“是刺客逃跑时被树枝勾下来的。而少夫人的头发……”他尴尬地望了眉玺披散的长发一眼。   “哦?”剑眉斜挑,水沐清倒像是来了兴致,“是在哪棵树枝上勾下来的?”   “是……那棵。”言忌笃定地一指离窗户不远处的那株矮松。   而一见那株不足四尺高的矮松,水沐清终于忍不住“哈”地笑出声,“言忌啊言忌,你还真是糊涂得很!”好笑地摇摇头,他转身将眉玺扶起来,“这发缎绑在她头上,起码也要到这个位置——”他捉住她的长发比划了一下,“言忌你道,莫非那松树能踮起脚去够?”   丝丝入扣的推理令言忌豁然如梦初醒。暗骂自己真是恁要命的糊涂!原来那刺客是存心要嫁祸给少夫人呢!   “这缎子上有金边刺绣,是上等绸料。”从言忌手中接过那根红缎,水沐清眸中的精光又幽沉了几许,“想必这府里除了两个人,应该没有第三个人能戴了吧?”   说罢往萃倚阁内瞥去一眼,朗声笑道:“干女儿,别跟干爹玩捉迷藏了,躲在床底下那么久定是累坏了吧?”   “呸!老子才没你这个爹!”   伴着一声鲜辣的啐骂,南何阴沉着脸从暗影里走出来,及地的长发凌乱披散,右臂上的伤口犹在渗血。如今的她眼里尽是杀气,哪还有从前明媚乖巧的影子?   被对方恶语相讥,水沐清竟也不生气,依旧笑得春风拂面,“果然不像。”却是道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什么不像?不像谁?   唯有眉玺心里清楚,水沐清口中的“不像”并非指南何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或许他在很早以前便已看出破绽——南何的眼神太过稳练,根本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该有的。   南何轻蔑地斜他一眼,“哼,鬼才像那个死人。”转而望向眉玺,“还有半死不活的那个——好惊讶吗?喊你一声姐姐就把你喊懵了?发善心发过头的傻子!哈!你们都是傻子!告诉你们——素白就是老子杀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看出老子的真实身份,还有——”   那一瞬,眉玺的眼里分明掠过一抹惊异的神采。她竟然……   “要杀戚总管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被激怒的言忌作势就要出手,却被水沐清淡声唤住——“让她说下去。”   南何冷冷一笑,神色荒漠,“戚总管,要怪只能怪你跟老子的主子有仇,他非要你死不可。”   “不知阁下的主子又是何方神圣?”水沐清客气问道,心下不免疑惑,近二十年的相处,他不会不清楚戚总管的底细——家世清清白白,上至几代都本分务农。而他本人也宽厚老实,为人多善,从未见他在外树敌,照理说不应该会惹上这么厉害的仇家才对……   而戚总管本人更是不解,“不知老身跟令主子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老子怎么知道,问你自己去!”南何烦躁地睇他一眼,嘴里懑懑嘀咕着,“他原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鬼东西,哼,整天阴阳怪气的,没准是哪天走在大街上看你不顺眼了吧。”语气里竟有说不出的深恶痛绝,意味着她原本就不满于这个主子。   闻言,水沐清若有所思地望了眉玺一眼,南何的主子——便是那日纵火焚铺的妖谲男子,是否也对她恶语相向、蛮不讲理过?而依她不愠不火的性子,一定也只会默默隐忍吧……   不期间撞见他满是担忧的神情,眉玺的脸色却是倏地一变,握紧拳头,指尖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不自觉地往后小退了几步,再也没有勇气与他靠得太近。他怎么会知道,她的主上,竟是亲身教她做那种事的男人啊!不、不可以,绝不可以让他知道……   “喂水沐清!你究竟是何时看出老子的身份的?”南何冷声问。   “在你——点了我的穴之后。”水沐清微微一笑,却不说是在那幅绣图上看出的玄机。   南何挑眉,“怎么?老子模仿她的声音不像吗?”她有意无意地朝眉玺望去一眼,笑意森冷,“枉我特意熏了大半个时辰的檀香,不料还是被你听出了破绽。嗤,无趣。”   水沐清笑着摇头,“不,正因为太像——所以起初我真以为是她。”他的目光变柔,“只是当我看到面前的倒影时,就知道不是她了。”   南何陡然皱起眉,“你当时瞧见老子的倒影了?”   “你错了。相反,若我当时瞧见的真是她的倒影,我倒要考虑是不是旁人易容来的,”水沐清不以为然地笑笑,一副心平气和的口吻,“可正因为没瞧见,所以我肯定是你——整个水府只有你的身高不足我的坐身长。”   南何顿时恼红了脸,“呸!狗屁倒灶!”她气得又骂粗口。这该死的家伙——就因为他太擅长用这副温和无害的神情说着让人跳脚的话,才更让她怒不可遏!   瞧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水沐清反而愈是笑得愉快,“果然还是小丫头一个,经不起别人的激将,兵家大忌啊。这一点,你倒真该好生向她学学了。”最后一句似在自言自语。   “大少爷!”言忌终于忍不住了,“她没准是敌家派来的杀手——”瞧这架势,敢情他们还探讨起孙子兵法来了?   便见水沐清面色一凛,仿佛这才顾起了正事,“南何,只要你放过一个人,从前的事我便不予追究。”他沉声道,墨瞳乍看平静无澜。   南何眼睛一眯,瞬间明白他话中有话,“若我不放呢?”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眉玺。   水沐清闻言又是一笑,不答却问:“南何,你的百会穴可还疼着?”   南何的脸色骤然大变,“你——”话至一半便吃痛地抱住自己的头,刹那间的天旋地转,脑中的筋脉好似就快断裂,“你——混蛋!”   “玄阴乌针,缘自苗疆,没入百会穴便成蛊,若不依施蛊者所愿——”水沐清唇角的笑意还在,但那幽离的眼神却像极了黑白无常的勾魂索,让人从骨子里觉得阴寒,“我也没试过,不过应该会很有看头。你道如何?”   “你——你怎么可能——”南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当时只顾着在戚总管的菜里下毒,自然没有工夫去注意我是何时动的手。”水沐清答得悠闲,“也多亏你当时就坐在我膝上,更方便我下手。”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也是如此了吧?   “夫君……”眉玺抿紧了唇欲言又止。但她眼里的担心他又怎会读不明白?   水沐清复又正了神色,望向南何,“南何,我只问你一句——我要的人,你究竟放是不放?”他问得极是认真,连那眉梢里的暖意也再不是虚妄。   南何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水沐清——哈、哈!难得你会如此用心——好!老子姑且信你一回。”她又深深望了眉玺一眼,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给我回来要人的机会,否则我绝不会再放人!”   话音未落,便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唯留一地空茫的遗恨,却连恨里都是满满的柔情,只因始终握在手心不肯放的眷恋与不舍吧?   耐不住寂寞的冬雪又下了起来,皓皓然遮蔽了整个夜幕,青溶溶的烟树静候在流光里也扑朔也迷离。冰凌泣泪从檐上往下滴落,是离人用相思织成的链……   “她明明很袒护你——”   待硝烟渐散,水沐清扶眉玺回房。阖上窗子,点了两盏青灯,转而走至她身前温言道:“为何她之前还要嫁祸于你?”   “或许……”淡淡一笑,眉玺执起桃木梳将自己的长发梳理好并绑上发缎,“她只是想带我离开。”所以使计让整个水家的人误以为她是刺客,甚至包括他——令她再也无法在水家容身,便可以理所当然地带她走……   “既然如此,为何她后来又要替你圆辞——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一人身上?”水沐清越发不解,这丫头片子的思维还真是古怪得很。   眉玺温柔地低下眉来,“可能她忽然又改变主意了吧。”又或者,是她看出自己眼里的不舍,才会无奈地放弃原先的计划。而今日在用膳时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其实也是在试探——试探自己,亦是在试探他吧……   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想却还是被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情意——所以当时会那般惊慌失措……其实自己又怎会不知?南何,那个总是嘴硬心软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最照顾自己的那一个啊!之所以会选择用慢性毒来取戚总管的性命,也是因为想留出更多时间来陪着自己吧……   “对了夫君,那玄阴乌针……”她的眼里流露出分明的担心。   水沐清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只要她不打你的主意,自会安然无恙。”   眉玺的手指本能地蜷紧,脸色因惊惶而微微发白,“夫君不问?妾身其实是——”   “你是我的妻。”水沐清柔声打断她的话,眼里盛着醉人的缱绻。是啊,他不管她有怎样的过去,只要现在,她是他的妻,还愿意唤他一声“夫君”,那么他更情愿包容她的一切。   眉玺垂眸不再说话,青黄的灯火映着她的容颜,笼着眉间的忧愁也不曾淡去过。   “眉玺……”水沐清轻唤一声,手指巧巧地拨过她耳下的银蛇耳坠,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举动——不见轻佻,却尽是温情,“你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女子……你其实……”他温柔笑起,笃定了自己的形容,“很明理,很贤惠,很……能干。”   眉玺的脸颊又染上绯云,不禁掩唇轻咳一声,别过脸去,“妾身惶恐,夫君过奖了。”   水沐清眯起眼睛促狭一笑,同时指上的动作亦不停顿,或捻或弹,乐此不疲地逗弄起那条银蛇,“那‘芙蕖’二字,若非你用墨迹给我提醒,我当真是看不出其中玄机的。”   是呵!“芙蕖”亦是“荷”,夏季才开花。《咏春》诗里却见“芙蕖花开好”,分明是个纰漏。可惜他研究了那么久都未曾明白,反倒是被她一眼看破。   而那日与南何嬉闹时她说的一句“过了”,看似极不经意,实质却是对南何的提醒——过多地暴露自己的长处只会陷自己于险境,所以后来被点穴时他更加确信是南何在模仿她的声音……   明明也是这样聪慧过人的女子,却从来不会毕露锋芒——全然不同于妃夷。   水沐清的指尖一顿,仿佛这才想起要细细注视起眼前这个女子——她细弯的眉,她清湛的眼,她温软的唇……他突然浑身大震!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从前那七分相似的容貌竟统统失了踪迹!她分明就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完完全全没有妃夷的影子啊!   水沐清蓦地抽回手,“眉玺!”他唤得迫切,像是急等着对方来应他。   “嗯?”眉玺略微困惑地对上他的眼。   水沐清的眼神忽又温柔下来,深深凝望着她,“没事。”他笑着喃喃,心头豁然澄明,“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很配。”四目相对,他眼里的柔情放得太多,太满,几乎要将这冬夜也一同融化了,“眉玺,是独一无二的。”   太诗意的句子以及靠得太近的呼吸却令眉玺方寸大乱,慌慌张张地退步至床前,“时候不早,夫君也该回去歇息了。”她忙不迭地铺起了被褥,不敢回头再看他一眼。   水沐清却是不动,“外面天气太凉——”他一副悠闲自在的口吻,“我今晚留下来,可好?”   眉玺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睁大眼睛一脸煞白地望着他。写在她脸上的却不是羞赧,而是惊恐,是不安,甚至是——惧怕。   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每一次当他玩笑说想要亲进一步时,她都会变得这样惶恐不安。分明意味着,她其实很害怕两人的肌肤之亲……   水沐清心头微漾,却又在下一瞬“哈”地笑出声,“你现在这样,很像……兔子。”他自说自话地加重了语气,“温顺,乖巧,甚至是惊慌失措的时候……都,像极了。”他笑得很是漫不经心,让她听起来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哎,你不会真是属兔的吧?”   眉玺暗暗松了口气,并适时摆出温婉的笑容,“妾身生于乙巳年,是属蛇的。”   “乙巳年……”掐指一算,水沐清面色微茫,“我……比你年长八岁。”   “妾身知道。”眉玺抿唇莞尔。   “不嫌我老?”水沐清扬眉又笑,话语却别有深意。   眉玺怔忡地望着他许久,而后将眼帘掩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水沐清这才满意地转身,转瞬便只留下模糊的背影,暖暖的杏色融入铺天盖地的银妆里,“我回书房了,今晚你好生歇息。”   第六章 金梅·桃笺   几日之后,去往淮南渊王府的行程皆已安排妥当。晨起时大雪方歇,凝妆初好。无论窗前檐下皆是纤尘不染的白,映着满庭韶华,将偌大府邸也填斥得亮堂许多,偶尔点缀着几枝红骨朵更是让人赏心悦目。   水沐清走至萃倚阁外,轻叩门扉唤了一声:“眉玺。”   “门没关,夫君进来便是。”里面传出女子温柔带笑的声音。   水沐清应声推门而入,迎面扑来的不是以往的栖巧檀香,却是馥馥的梅花香气。便见雕兰小案上摆着一只双耳长颈瓷瓶,里面斜插几枝刚采下的红梅,梅蕊还蘸着雪。   “马上就要启程了,你这梅花采了给谁看?”水沐清好笑道。   绯衣女子正对镜描妆,细毫笔端微抬,一朵金粉的梅花便开在额心,唇角温柔上翘,却并不回身,“怕这空闺耐不住寂寞,留几枝活梅陪着也是好的。”   水沐清闻言失笑,“若非这话出自你口中,我定要以为是哪个怨妇说的。”他走至她身后,望着与平日不尽相同的落梅妆,“怎么今日画的不是红梅了?还有这——”他俯身下来,细细凝视着她眼尾处斜飞的红痕,竟是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瞧出了妩媚的神采——与她原本恬静的模样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略微失怔,似乎……妃夷从前便也是这样画的?但妃夷骨子里的骄纵适合那样的妆,而眉玺——“不适合。”他兀自摇头,“还是换回以前的那朵吧。”   说罢就要伸手帮她拭去,却被眉玺急急地拦住,“夫君,妾身是要去参加渊王府的喜宴的。以前的红梅妆未免小家子气了些,妾身好歹也是水家的少夫人呀!”说罢干脆又用宽袖挡住自己的脸,藏着眼里复杂的神色,“妾身本非出自名门,没有千金小姐的气质,若没这金梅撑撑台面,怕是真要连累夫君被笑话了。”   她的语气里有讨巧,有善意,好似通情达理得很,偏又藏着一种他读不懂的情绪……   水沐清心头泛起异样的波澜,却还是依了她,“这一次,我听你的。”他笑着伸手抚上她额心的那朵梅花,“不过回来之后你就换回从前的,可好?”   “嗯。”眉玺轻轻点头,云袖方巧遮住了眼底的悲凉。如果,还能回来的话……   南方接连几日冬雪成灾,星云易位,为不详之像。生辰八字相欺相克,本不宜结缘,喜宴定会生事端,而她自己也会遇到主上——她的预感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但她不会躲,因为知道躲不开,该来的迟早会来……   “我道——你究竟还要遮遮掩掩到什么时候?”水沐清忽然用劲拉下她掩袖的手,逼人的气息陡然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瞳仁里印着彼此的倒影,了无尘隔。   “……呀。”眉玺温吞吞地轻呼一声,无辜地眨眼看他,“夫君这是……”   又被她藏起来了。水沐清在心底叹了口气,以为方才出其不意的瞬间就要看破她的真实想法,却不料她的心思藏得比自己更快……“我记得,马上要出嫁的人好像是某个乐坊里的姑娘,而不是什么杜家千金吧?”他气定神闲地调侃她道。   眉玺面上一红,赶忙起身离开了妆台,“妾身已经准备妥了。”   “等等——”水沐清忽又发现异样,“你的耳坠——”怎么不是从前那两条银蛇了?   眉玺轻声叹息,而后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子,递到他面前,“夫君看了自会明白了。”轻咳一声,她有些不大自然地将眼光移到了别处。   水沐清依言打开,乍一见铺底软缎上那两条纠缠的银蛇还有半刻的惊愕,而后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呵,我只当凡人会动春心,不想连它们也有情难自已的时候。”   眉玺垂着眼帘不说话,脸色却有些发白。   “草木虫兽皆有情,果然不假。”淡淡一笑,水沐清将木匣递还与她,语气里竟有一丝莫可名状的失意,“许多凡人未必能如它们般恩爱吧。”他话里暗含的深意——聪明如她,又岂会听不明白?却不料对方答的竟是——   “夫君和姐姐可不就是最恩爱的一对了?”她眉眼弯弯,笑得明媚而乖巧,更没有半点嫉妒、哪怕是歆羡的成分在,“呵呵,妾身时常听府上的丫鬟们这样说呢。她们都说夫君——”   “眉玺!”水沐清忽然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话,眼里升起少见的愠意。他气——气她的云淡风轻心如止水!他更恨——恨她的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一副平静到荒漠的口吻,就好像……她对他,根本没有半分情意在。   然而再度望进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他又陡然挫败下来。他根本……没有恨她的理由。试试在百度搜索“书 包 网”   “妾身可是说错什么话了?”眉玺竖指掩唇,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   “没有。”唇角僵硬地勾起,水沐清揉着额心往后退了几步,笑容里透出漠漠的自嘲,“你没有错,一点、半点也没有。”   眉玺咬唇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开口:“妾身以后……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视线落到窗外,水沐清笑容轻淡,“我说过你没有错。”   “可我……并不喜欢。”眉玺缓缓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我原以为……我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无欲无求,凡事逆来顺受,便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出那样的话——”她茫然摇头,“可我现在发现,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从前的心境了。”   “眉玺……”水沐清眼里有了欣足的笑意以及藏在心里太久的话还未来得及道出,便被窗外一个恁不解风情的声音打断——   “大少爷,再不动身马蹄子都快冻僵啦!”   狭长的眼睛危险眯起,里面跳跃着漆黑的火焰。言忌,言忌,逢言需忌,忌时勿言。看来本少爷还应该多教你识几个字才好……   皑皑冬雪时降时歇,马车一路驶来却是风平浪静得很,不足半个月的时间便已顺利抵达淮南渊王府。   待渊王府的家丁一通报,最先迎出来却是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声音清亮如珠润:“姓水的,这次怎么没让我八抬大轿请你了?”   眉玺下意识地抬眸望去一眼,那公子论模样只算得上是清秀,但眉心的那股英气却令他看上去神韵极佳。乌髻束了玉带,挑出几撂写意垂于额前,看得出发色极美。   只一眼,眉玺心下已有了数,而后恭恭谨谨地欠身行礼,“眉玺见过荀初郡主。”   精心扮成的男装被轻松识破,荀初先是一讶,而后不悦皱起了眉,视线却始终紧盯着水沐清,“你告诉过她我喜欢扮男装?”忍不住又低啐了一句,“自作主张的家伙。”   水沐清不急着答她,却先伸手将眉玺扶起,而后才朝她客气一笑,“我好像——并不记得你有这个癖好。”简单一句话,便已将两人的关系撇得清清楚楚。   “三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荀初见怪不怪地哼了一声,转过眼,似乎这才想起要细细打量起眉玺来,越看却越是止不住唇角泛冷的嘲笑,“水沐清,你还真是痴情啊——真不知道你究竟是痴情于那个人,还是痴情于那张脸?”她故意凑近了眉玺的耳畔,“瞧瞧这张漂亮的面皮,还真是——分毫不差嘛。”   闻言,眉玺只是温吞吞地笑了笑,似猛然察觉不妥,慌忙颌首道:“眉玺惶恐,眉玺身份卑微,岂能比得上郡主金枝玉叶?”她低眉顺目极是诚恳。   她这一答,却让荀初听得脸色大变!这叫什么回答?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关键,反倒是拣些细枝末节入耳——以为自己是夸她好看呢?   愈想愈是怒火中烧,一双眼睛死瞪着水沐清,“水沐清,七年前你准备了十里红妆百抬大轿去迎娶杜妃夷——哈!确实,她杜妃夷才貌双全文武兼备锋芒毕露——她是全苏州城第一才女她巾帼不让须眉,就连我荀初也输得心服口服!”荀初的脸色激动得泛红,“可如今——你怎么竟娶了团棉花回来?”她忽然粗暴地伸手抬起眉玺的下巴,“除了这张脸,她根本不及杜妃夷的十分之一!”   所以她恨——恨他宁可娶一个半死不活的替身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心意!当年的杜妃夷妙笔生花倾倒才子无数,遗世而独立是怎样的风华绝代?与他水沐清又是怎样的天作之合人见人羡?可如今——这个叫杜眉玺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他!   “呵呵七姐,你若真喜欢水家嫂子那张脸,我认识一位易容大师,可以将你的脸也易成那样。不过到时候若水兄依旧不娶你,你可再不能怨天尤人了。”   听见那道温和的笑声,水沐清骤变的脸色也渐而恢复了平静,转而望向正背着钓竿提着木桶,竟还不减翩翩风雅地往这边走来的蓝衫公子,朗声笑道:“都快成新郎官的人了,不去陪你的未婚妻,反倒陪起鱼儿来了?”   “枢、念——”被说中痛处的荀初恶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要么滚回河边去钓鱼,要么滚回你的乐坊抱老婆去,少来这里瞎掺和!”   枢念却不急也不恼,依旧笑得和和气气,“我钓了条锦鲤,七姐要不要看看?”   “拿开——快拿开——”荀初立马嫌恶地往后大退了好几步。天知道她最怕鱼腥味!   “七姐不看?真是好大一条锦鲤!”枢念却执意要让她瞧个新鲜,而就在那木桶递至她面前时,忽闻“哗啦”一声——似乎是鱼尾扫出的水花满满溅出,方巧落在荀初的衣袖上。   “你——”荀初的面色倏然变青,又在下一瞬作呕地捂住嘴,说不出第二句话便疾风般地跑回府内。   “果然只有这个办法能治她了。”见她离开,枢念才敛了神色,朝眉玺歉然一笑,“七姐的性子冲了些,水家嫂子莫要见怪。”   他虽不着锦衣华服,黑发齐腰也未想起要束冠,但那轻描淡画的一笑,便自现绝尘高雅,竟是任何光鲜的外表也比不上的。   眉玺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笑望了一眼他手里的木桶,“里面没有鱼。”她说得肯定。而方才那看似鱼尾泼出来的水花——其实是他暗中用内力震出来的吧?   “想亲眼见到枢念公子钓上来的鱼,这辈子恐怕是没那福气了。”水沐清好笑地扬眉。   枢念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抬头望了一眼渐暗的天色,难得皱起了眉,“瞧这天——怕是又要下雪了。呵呵,这几日老天爷跟凡人闹脾气闹得凶呢,不止外面下雪成灾,恐怕连府里都不会太平。”   别有用意的话语令眉玺浑身一震,抬眼时却只见枢念不动声色地吩咐家丁将水家马车安顿好,转而朝自己温煦一笑。   “二位先进府吧。”   悄步随着水沐清绕过渊王府内亭台楼榭,眉玺的脸色始终有些发白,“夫君,妾身方才可是又闹笑话了?”她问得轻巧,思绪却早已绕过了这句话,不知落在何处。   “你若直接不睬她,兴许我会更满意。”水沐清笑着帮她将狐裘披风裹紧,意味深长道,“我心知你是想给她台阶下,所以情愿将自己置于弱者可欺之地,好让她心里痛快一些,可惜她未必知道领你的情。”   眉玺抿唇莞尔,“说来也是妾身的失算,以为皇室贵族都好面子,没料到郡主是个爱憎分明的烈性女子。若早知如此,妾身当时便不答话了。”   “你啊……”轻叹一声,水沐清怜惜地揽过她的肩,“总是想方设法替别人圆场,何时也会为自己着想过?不乐意便只管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何必还要强颜欢笑?”   眉玺温声笑了笑,并不答话。暗自感怀于他的细致与贴心,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思都瞒不过他的眼……但其实,许多时候并不是自己强颜欢笑,而是已经忘了要如何生气了吧?就如同每每听见不想回答的话会自发过滤,只因为那些话是真的可以不上心啊……   “心、静、如、水、了、无、奢、念。”她微阖了眼眸,一字一字念得极其小心。然而这样的境界,似乎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有些茫然,有些不安,更多的却是欣喜以及从未有过的希冀,一齐汇成诗意的暖流梳淌到心尖上去……   可惜清湖涟漪还未来得及蔓延开来,心头的悸念便被一个不悦的女子声音打断——“喂,十七,不是说好了今日会来乐坊的吗?”   循声望去,便见一位青衣女子倚着栏杆往这边看过来。初看时只觉得她肤色极白,眉目细长很是讨巧,甚至唇角那朵若有似无的梨涡会让她看上去很和善,只是——   忽闻“嗖”的一声,好大一只雪球就这么被丢了过来,伴着来人恁损良家女子形象的暴吼:“混蛋!今天乐坊里一点生意都没有,十七你还快不去牺牲点色相替姐姐我赚回本钱来?”   雪球飞过来时气势汹汹,显然内劲十足。枢念却也不躲,只任雪球自己偏了方向不轻不重地砸在他右肩上,而后拍拍身上的雪花,好脾气地朝她笑笑,“西晷,客人来了。”   他微微侧过身子,后面便站着眉玺,脸色煞白地盯着地上的雪花发怔。   “啊,还有客人在呐,呵,呵呵呵……”被唤作“西晷”的青衣女子立马换上春天般的笑容,转眸看见眉玺时竟还两眼发直愣了好半晌,然后大咧咧地抹了抹嘴,“啊呀,瞧如今的姑娘家,真是越来越——那啥,国色天香,如花似玉了!”   太过轻佻的话语以及与那张秀致的脸蛋很不和谐的痞痞的笑容——令水沐清的眉头微微蹙起,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揽紧了身边的人儿。   乌黑的眼珠子不安分地在两人身上溜达了几圈,嘴巴一抿,忽又嘿嘿笑了,“啊呀呀,看来三天后的喜宴是越来越——那啥,百花齐放,精彩纷呈了!”西晷脸儿灿烂地走过三人身边,“得,十七你就安心陪你的客人吧。姐姐我自个儿回去,不听曲儿,睡大觉去了。”她掩袖打了个哈欠,似乎觉得冷了又赶紧将双手交叠藏在袖中,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了。   眉玺的手指藏在袖中颤抖起来,手心的那张桃花笺几乎被自己揉皱——便是方才西晷在扬袖障眼时不着痕迹递过来的。   桃花笺上写着两行小字:潮涯乐坊,主上已候你多时。   是夜,大雪晚停,雾霰揽着月影似迷醉更婆娑。潮涯乐坊,灯火已近阑珊。由湖心牵延至坊牌的红纱缦也平添三分倦意,缦尾撩拨着湖中雪漪,半掩着玉人冰肌浮浮晃晃。   墨烟冻石的台阶前,有袭绯衣跪身于地,低眉顺目,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石阶上斜躺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于这样凝冷的冬日里却只是单衣裹体,且上身露了大半,倒像是故意朝人展示他平滑的曲线——以及过分细腻的肌理。厚施的粉黛将他原本的容貌遮去了七分,只剩了眼底的一抹恨意真真切切。   是了,他恨——恨的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且这恨意好似已经根深蒂固了千万年之久。但那冷厉的唇角却在转瞬突兀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眉玺,你爱上他了?”   眉玺垂眸默不作声。   “便是默认了?”男人的眉梢斜斜上挑,语气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愉快。   眉玺始终低着头,并不答话。其实他心里早已有数了不是吗?从她烧掉那支金钗起——她若不爱那个男子,又岂会心甘情愿受一辈子的寒毒之苦也不舍得伤他分毫?   “那他——有没有爱上你?”说话的瞬间,男人的容颜已经近在咫尺,眼尾处画了一只火红的凤凰,将他的笑容也染成了炽烈的红色,他扣起眉玺的下巴逼她望着自己的眼,“告诉我,眉玺。”轻巧的几个字,便夺去了她继续沉默的权利。   “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眉玺笑容温淡,坦然的神色并不见一丝惧意,“主上明鉴,眉玺虽为他的妻,但他始终心念旧情,相思成茧。这三年来,眉玺与他相敬如宾,平日里打了照面也无非是些琐事寒暄,他并不曾碰过眉玺。”   向来言简意赅的她鲜少说出这样长得近乎繁琐的句子,因为心知唯有这样的答案才足以让这个敏感多疑的男人信服。   不会忘记两年前——当他用同样的神情问出同样的问题,而自己简单的两句“没有”换来的两记巴掌以及他瞪红了眼眶嘶喊的那声“我不信!”正因为她答得太过简练干脆,便给了他足够的理由认为那是敷衍,他听不出里面的诚意。   即便心细如她,却也没有办法猜透这个男人的心思,唯有吃一堑长一智。但她心里有数,对于水沐清的一切,他似乎更想知个详尽彻底,甚至更希望她爱上他——是一种……近乎报复般的心理。   显然满意于她有条不紊的回答,男人的唇角上勾,笑容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你道,究竟有没有人能够取代杜妃夷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至爱杜妃夷,亦唯爱杜妃夷。”眸光清明,眉玺的语气听不出半分虚妄,“眉玺以为,杜妃夷在他心中的地位,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   是呵!平心而言,她亦从不曾奢求过要去取代杜妃夷在他心中的地位——倘若还能唤他一声“夫君”,倘若还能看着他温柔的眉眼,倘若还能为他绾发梳髻,便也……够了。   “永远……”男人的声音竟有刹那的飘忽。好似餍足,又好似……迷惑。他蓦地加重了指下的力道,眼睛紧盯着她,“既然你爱他,难道就不曾怨恨过?”   眉玺抿唇轻笑,“眉玺自认配不上他。”她吐字温软,与她眸中的一点哀色糅合得恰到好处,“且眉玺以为,除了杜妃夷,已经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够配上他。”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而起,细锐的笑声更为他浓脂厚粉的脸平添了几分癫狂之色,“眉玺,眉玺,你真真是取悦我了。”他稍一提劲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拥进怀里,裸露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脸,“还记得我以前是怎样教你去取悦男人的吗?”   他捉住她颤抖的手,笑容妩媚而残忍,“你的手,应该放在哪个位置才好?”   ……   “啊呀啊呀,那阴阳怪胎真是越来越欲求不满了。”   离坊牌不远处的古槐树边,西晷正以手作枕躺在雪地里,嘴里叼着不知从哪寻来的长茎野草。她半阖着眼说得极是轻漫,甚至唇畔还漾起一朵浅浅的笑涡。   身边有人暗暗捏紧了拳头,“哼,要不是知道那鬼东西没那个能力,老子现在就要他好看!”常以“老子”自称的,自然就是不久前寻来这里的南何了。   “哟,小鬼,连你都知道那种能力了?”细长的眼儿粲然一亮,西晷大咧咧地伸手就要去捏南何的脸,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拍开——   “给老子把嘴巴放干净点,谁是小鬼?”南何凶神恶煞地瞪她一眼。   “喂小鬼,你很偏心呐。”西晷翻身把脸托起,一面说着话,一面管不住眼里的流质四处溜窜——意味着她本就是个极不安分的女子,“从来就只对眉玺一个人好。好像姐姐我待你也不差吧?”她嘴巴一抿,说得郑重其事。   南何冷冷一笑,“整个上古倾昙里,除了眉玺,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的?”她眯起眼睛,“八年前,主上之位莫名其妙地传给了教外之人,还是个整日喜欢涂脂抹粉的变态男人,那群女人们会甘心?蓝茗画公然叛教就不必说了,还有东唯和北鸢——同样是觊觎那本秘笈很久了。”她又淡漠地斜了西晷一眼,“包括你——西晷,如果不是因为那另外半张血符,你难道还会留在这里?”   被她戳破心思,西晷竟也不慌不乱,二郎腿照样跷得悠闲自在,“那你自己呢,小鬼?”她笑嘻嘻地将眼帘垂下,藏住眸底的一抹银华,“除了保护眉玺,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杀了那阴阳怪气的鬼东西!”瞥向红纱缦里的一幕,南何又开始磨牙。   “不算。”西晷竖起食指摇了摇,“这只能算在保护眉玺的途径里面。”   “让七年前玷污眉玺的臭男人消失在世上!”   “不算,不算。”西晷眼儿弯弯。   “治好眉玺体内的寒毒。”   “还是不算啦。”西晷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南何深深吸口气,小脸涨红,“老子想长大!”   “噗——”西晷终于忍不住放声笑起,完全忽略了对方额头上蠢蠢欲动的青筋,“哈哈……小鬼你……你实在太可爱了……哈哈哈……”她揉着肚子就差在雪地里打起滚来。   南何的眼里杀意瞬现,“西晷,不要逼——”   话未说完却见西晷忽地坐起,谨慎地与她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飞身跃至树上。   远远的地方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奇怪,也不知这丫头上哪去了……抱歉,还请水兄稍等一会儿。”   “呵呵,无妨。”   “糟糕!”西晷眉头一皱,望向不远处的纱缦春色,“只能用这招了。”说罢两掌相合,掌心凝结真气积旋,再霍然破空而出——“水、潋、御、界!”   霎时万道白光聚,汇成一道逶迤的水幕将乐坊与外界隔开,水幕里是鲜艳的红纱缦影影绰绰,白雪覆水却再不是从前那般清泠,连着湖心中央也泛起妖谲的浓蓝之色。   “啪”的一声,是谁给了谁的巴掌?细微的嘤咛以及男人尖锐的嘶喊:“装什么纯贞?别忘了你早就不是处子了!”隔了这潋滟水幕,统统都,听不真切……   第七章 蚕衣·蛇纹   乐坊主子的木屋就设在离坊牌不远的地方,屋内几盏薄灯消酒瘦,朝南的两扇窄窗还未阖上,说巧不巧地背对着湖心之景。   没有见到西晷,枢念便领着水沐清至木屋小憩,“灯还点着,没准是寻她的姐妹玩乐去了。先等等她吧。”   “呵,你那未婚妻的人缘倒真是不错。”水沐清笑道,揽了衣摆朝窗而坐。早就听说连渊王爷本人都极喜欢这未来的儿媳妇,难怪她今日进出渊王府这般自如。   枢念淡淡一笑,明白了他话中用意,“想必水兄也已看出她身份特殊了。”   “那雪球内劲不弱,砸在身上也该是个伤,你竟也不躲。”免去了主客之谨,水沐清悠闲地为自己沏了杯茶,一面嗑着桌上摆着的小盘瓜籽,一面自得其乐地品着雪中的月色,“我是否该感谢你帮眉玺挡去这一击了?”   枢念的面色转为柔和,“她就那古怪脾气,见到高手总要探探对方的武功底子。原是想看水兄如何护妻的——呵呵,水兄莫要见怪才好。”他笑容煦煦,始终不温不火的调子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了。   思及此,水沐清的神情又多了几分眷恋,“枢念你道,眉玺与妃夷究竟有几分相似?”他忽而问出这么一句。   “论模样有七分。”枢念不觉莞尔,“但两人的脾性却相差甚远。”   便拿今日七姐的苛刻刁难来说——若换成是杜妃夷,定是不会让七姐占任何便宜的。许久前便是如此了,杜妃夷不仅有才有貌,连武艺也丝毫不输男儿,偏七姐又好强得很,便总想与她比个高下,可惜每次都是自己败下阵来。   然身为妹妹的杜眉玺似乎全然没有姐姐的影子——没有骄纵,没有凌厉,亦没有锋芒。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她同样是个聪慧、更善解人意的女子,未必输给姐姐杜妃夷。   “实不相瞒,我当初之所以娶她便是因为她那七分相似的容貌,”回忆起三年前两人在梅苑里初遇的那一幕,水沐清眼里的眷念愈深,更多了温情款款,“可后来我发现,那七分相似却只剩了三分,若非细究,我几乎就要忘了眉玺是妃夷的妹妹——”   话语微顿,水沐清的嘴角浮出些许笑意,是释然的,“而如今,竟是连那仅有的三分也没了踪影,倘若眉玺站在我面前我只当她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我原以为是我相思成疾,记错了妃夷的模样——或是眉玺长大了,五官偏离了从前的轮廓……”他转而望向枢念,轻蹙的眉峰似兀自困惑着,“可奇怪的是,旁人却不曾有过我这般心境,看见眉玺时仍旧觉得她与妃夷实在太像。你道为何?”   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思,枢念温声笑道:“难怪诗人常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果真不假。其实水兄自己心里已有了答案,不是吗?”   水沐清但笑不语。心思早已纷飞到茫远的罅隙里,究竟是从何时起,心底的那份惦念已经易了颜色?只因一直以来对亡者的哀思将自己捆缚——或许更是难以派遣的遗恨吧,便理所当然地忽略了近在咫尺的牵挂……   从前是他太苛刻,总是记得妃夷的好,哪怕是她骨子里的霸道和骄纵,也情愿捧在手心视为玉珍,所以忘记了眉玺的敛静,忘记了眉玺的乖巧,忘记了眉玺的善良,忘记了眉玺支着腮发呆时眉间的一缕惆怅,忘记了眉玺踮起脚尖将丝帕缠上梅枝时的几许顽皮……   而他竟是在忽略了三年后才恍然明白,眉玺就是眉玺,不同于妃夷,却是他更想要去怜惜去呵护去心疼的女子啊!所以想要用余下的生命好好照顾她,想要与她心心相惜,想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水兄嗑瓜籽不吃籽肉?”漫无边际的思绪被枢念略微惊讶的声音打断。他这才注意到,水沐清虽然嗑瓜籽嗑得津津有味,那籽肉却半粒未进,全在桌上摆了一堆。   这才意识到自己滑稽的举动,水沐清不禁也哑然失笑,“习惯了,以前都是帮她嗑的。”回忆起她当时赧然的神情,唇角的弧度不自觉地上扬。   “倘若有情人能成眷属,倒真是再好不过的了。”枢念轻言道,一贯温静的语气却多了些叹息的味道。   水沐清好笑地扬扬眉,“自己都快成亲了,说这种话不怕你那未婚妻再拿雪球砸你?”   却不料枢念的回答竟是:“我和她,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那一瞬,水沐清分明从那个男子的眼里看见了失意,甚至寂落——是无欲无求的枢念公子不曾露出过的神情。   “我所认识的枢念公子并不是会拿婚姻作筹码的人。”水沐清敛去了唇边的笑意。各取所需——多么残酷的词眼,绝不可能会是枢念的本意。   “水兄可曾听闻‘上古倾昙’?”枢念有意避开了他的话锋。   水沐清闻言皱起了眉,“如今江湖之事我们水家已鲜少过问,只听说是个亦正亦邪的教派,教中之人皆为女子,虽不足百人,却个个身手不凡,为武林一大隐患。”他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的第二位妻子,江湖媚姬蓝茗画,便出自那里。”   当初娶她时只为治病救人,可算是奉契成婚。只因当时她身份隐蔽且有经商之能,自己去了西域便也任着她在水家呼风唤雨,害得三弟源沂差点因她而死——为此他没少自责过。幸而后来她被武林至尊潋水城收为隐者,自己便也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休她出门。   “如今朝廷与武林不合,水兄与我皆属于朝廷一方,江湖之事确实不便插手。”枢念的视线落向窗外不着边际的地方,“若非那蚕衣神功的秘笈在上古倾昙——”   “你当真信那东西?”水沐清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练成蚕衣神功便可移形幻影无所不至,甚至颠覆乾坤扭转时空……真是荒唐。若时空真能被扭转,那练功的人岂不成玉皇大帝了?”   枢念也忍不住玩笑道:“不是玉皇大帝,该是王母娘娘了。水兄不知,这蚕衣神功唯有女子能练得。”   “敢情我们这两个大男人还不能练了?啧,可惜了两块练武奇材。”水沐清佯装大憾道。   煞有介事的神情亦让枢念忍俊不禁,“何况就算女子也未必全能练得,据说还一定得是生于乙子年乙子月乙子日乙子时的女子才有这个慧根。几百年才遇上一个。”   说者无意,听者心里却“咯噔”一沉。水沐清赶忙喝了一口茶压下心里那种不舒服的预感,抬眼时又是笑意融融,“我道,你那未婚妻怎么还不回来?”   “不行了小鬼!姐姐我快坚持不住了……”   参天古槐上,西晷的额头已是冷汗遍布。用内力化出的水幕随着体内真气的逆走变得巍巍不稳,以至于湖心中央的乐坊也开始忽隐忽现。   层叠的纱缦里,依稀可见绯衣女子揪着前襟匍匐于地,衣发凌乱,满地狼藉。听不清男人的声音,一张花里胡哨的脸却是从未有过的激烈和疯狂。   “该死的!两个大男人聊什么鬼天聊到现在还不滚?”身边的南何更是气得直跺脚,“现在怎么办?”她心急地问。若是被水沐清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眉玺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啊……   而这时候水沐清和枢念已经走出了木屋,似乎就要往湖心这边走来,西晷神色一凛,“南何,你去将他们引开。”   “好。”南何一个利落的踏叶无痕便迎面朝他们飞掠而去。魅影于两人前倏忽一现,又在瞬间销声匿迹,足见其轻功极佳!   “谁?”枢念闻声立刻折身紧随其后,一袭蓝衫便在顷刻消失于茫茫白雪里。而水沐清前随的脚步就要踏出,却在转念间惊悟过来——“调虎离山!”   他当机立断地飞身往湖心而去,足尖点水便如落花水上漂,竟是惊不起半丝涟漪!   “哼,想去湖心也得先过姐姐这关!”西晷亦在瞬间收掌为钩,手腕一翻便隔空擒住一团白雪揉为雪球。掌心真气积旋雪球上顿时青烟翻滚,又见她手腕再翻卷风似龙吟,而后霍地推掌而出——“驭龙掌!”   雪球便在电光火石间朝湖心那道身影疾驰而去,啸声彻空势如破竹!   不好!水沐清心弦一紧——如今他身在湖面脚下无处借力,根本不可能出招反击!   而就在那内劲浑猛的雪球离他后背只差几寸时,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枚石子,恰好经过他足下——   “多谢相助!”不知对谁说的话?顿时便见水沐清脚尖利落一点石子,刹那敛袖腾空而起,并在瞬间运气回掌,“符煞!”   霎时青光迸溅,湖心巨浪涛飞卷成柱!雪球受冲击连连后退,而水沐清又乘胜追击,翻掌凝气再添五成内力——“七劫!”   驭龙掌的内劲早已瓦解,雪球重新受力沿途而返,气势汹汹直击西晷面门!   “果然内力不赖嘛!”唇角翘翘,西晷依旧临危不乱,同时掌心交叠在额前展开,掌心凝聚的真气赫然成了紫色!紧接着阖目念诀:“巫、烬、破——啊……”   吃痛声混着甜腥味滑出嘴角,西晷顿时只觉得胸口一震——怎知那雪球竟在瞬间化成七个!只怪她自信轻敌,只出了六成内力——化去了其中六个,那最后一个却是躲避不及……   “怎么是她?”听出是西晷的声音,水沐清正觉惊惑,却在余光瞥见湖心中央的纱缦环阶时浑身大震——“眉玺!”   如今纱缦内唯剩眉玺一人跪卧于地,不见了男人的身影。披散及地的长发掩去了她的神情,却清楚地望见她的右脸已是淤青一片,鲜红的指印触目惊心。   “眉玺,眉玺……”转瞬移身至她面前,水沐清手脚慌乱将她扶坐起来,视线便在触及到她颈上齿痕的刹那凝固,“是……他?”他心中一痛,而那混杂着怜惜与自责的悲恸又在瞬间化成满腔的愤怒,“是他——是你的主子对不对?”   恍若大梦初醒!难怪——难怪自己每一次想要碰她时都会露出那样惶恐的神情,还要竭力隐忍着,每一次都将自己的下唇咬得稀烂……他只当她是出于女儿家的害羞,又怎会知道——她的心里竟藏着那样大的痛苦?而这些令她痛不欲生的回忆都是那个男人——那个被她称为主上的男人带给她的!这——这该死的混账他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他!   眉玺疲惫不堪地掀开眼帘,原本清湛的眸子凉如死潭,早已干涸的流光便在望见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微微有了神采,“夫……”她忽然紧咬住唇,惊恐地想要往后退,“不要……不要碰我……很脏……”   “眉玺!”水沐清痛心疾首地将她搂紧,沙哑的声音里唯有自责,“不要这样眉玺,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的眸中忽现杀气,“是西晷——是她害了你!”   一定是她!难怪一开始就不见她的人,后来又想使调虎离山计想骗他离开,被他识破时又千般阻拦——这女人分明是在助纣为虐啊!   “不是——不是她——”眉玺惊慌失措地抓紧了他,生怕他去寻仇,“西晷只是想帮我……她只是——”手指忽然竟使不出半丝力气再抓住身前的人,紧接着虚弱的身子往下一软,她闭上眼睛,凄然失笑出声,“不想让夫君看见,妾身其实是——”   “你是我的妻,眉玺。”水沐清再一次打断了她,语气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一如他眼里的柔情亦不曾变过,“眉玺,是我不该——我不该带你来淮南,不该让你参加这喜宴——我们现在就回苏州,可好?”他帮她将发丝抿至耳后,小心翼翼地捧住她受伤的颊,“从此以后,不要再离开我身边半步,可好?”   他蓦地站起身,朝着黑夜朗声道:“从今日起,若有谁再敢寻我爱妻杜眉玺的麻烦,便是与我水家为敌!便是与我水家三百二十八家绸庄分铺两千七百零三十三名护主隐侍为敌!便是与我水家倾国的财力为敌!”他仰天大笑一声,如墨长发逆风张扬,温和的眉目却早被刻骨铭心的仇恨满满充溢,令他俊美的容颜残冷如魅,“纵然我水家早已不干预江湖之事,但倘若——我们水家再与武林至尊潋水城联手,相信阁下今后的日子应该不怎么好过吧?”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是轻巧,甚至带着那么些轻描淡画的的笑意——却无疑是种威胁。是了,他水沐清虽不再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的弱冠少年——如今的他绝不轻易夸口与人争锋,但若立下这番狂言,便必然会让之实现!   他相信那个男人能听见。   “夫君……”眉玺的声音早已哽噎。这个男人啊,竟甘愿舍弃水家一世清誉只为保护她这个浑身污孽的人……   “回家吧,眉玺。我们回苏州。”水沐清温柔一笑,俯身帮她整理起凌乱的衣衫。微露的肌肤冰滑无骨,一如她始终冰凉的指尖……心头莫名升起一丝异样,水沐清的手指微顿。   “妾身自己来便是。”猛然察觉到他的举动有多亲密时,眉玺慌忙伸手要拦,却被他反手握住——   “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让我碰你?”他扬眉好笑,说着这样暧昧不明的话,神情却始终谦谦有度。   眉玺的脸色又红又白,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水沐清这才满意笑起,指下动作极是轻柔,一面温声道:“你的体温总是这样低,难怪是属蛇的,以后记得多喝些祛寒的花茶……”   他的视线无意间落在她微敞的胸口,却在望见那枚熟悉的蛇纹胎记时猛地一滞,来不及思考时,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往下想要去触摸,却被眉玺慌不迭地拦手捂住——   “夫君!”她又羞又急地喊了一声。   “你怎么……也有……”水沐清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胸口,瞳仁里写着莫大的震惊——她怎么——怎么会有和妃夷一样的蛇纹胎记?   那一瞬所有纷乱旖旎的画面统统跃入脑海,不曾遗忘过的是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是那个浓情迷醉的暖帐春宵……   “这是……胎记?”青灯柔漫,他恋恋地吻着她胸口的蛇纹印记,软声呢喃。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嗯……”太过迷离的语气,不知是她细碎的嘤咛,还是真真应了他的话?   “你的身体……怎么还是这样凉?”些许不正经的笑意从唇畔滑出,声音里已然有了调情的味道。同时细致的吻沿着颈线往上,含住她小巧的耳垂,“还这样青涩啊,你当真是……生于乙子年的?”他使坏地朝她的耳畔呵气。   怀中的人儿似乎并未听清他的话,细小的一声“唔……”倒像是敷衍了。他的容颜在眼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即便是他近在耳畔的话语,听进去的只有混沌的嗡嗡声,是否意味着……自己的生命也已经到了尽头?   她心里一怕,情不自紧地伸手抓紧了唯一能感受到的存在……是这个男人,是这个叫“雒昙”的男人啊……心里莫名有些温暖,忽然轻轻地“呀”了一声——他竟惩罚性地咬了她!   “妃夷,你今晚很心不在焉呢。”他的语气里似有淡淡的不悦。   咬在肩上的刺痛令她豁然清醒,这才忆起正事——主上是怎样教她的?是了!要诱惑他许下诺言——要他承诺会娶她啊!“雒昙……娶我吧……好不好?”她声音柔柔,藏着微妙的不安。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原来她竟是在担心这个,“都已经是我的人了,除了我,还有谁敢娶你?”他欺身覆住她的唇,将她来不及说完的话都细细融噬在绵密的吻里……   细语痴喃,又是半宿贪欢。待他睁开眼睛,昨夜依偎在怀的女子已经和衣坐在床沿,手指贪恋地抚着他的眉眼,用一种似哀似怨的神情注视着他,“可要记得你许下的承诺。我杜妃夷会一直等着你水家的花轿……”   “你怎么……哭了?”他捉住她的手,惊讶地望着她泛红的眼眶。   不料她忽然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指尖狠狠掐进了他的背像在发泄自己的恨意,“雒昙,你只准爱我杜妃夷一个人!一辈子都不要爱上其她女人——”她忽又抬起眼,泪眼迷蒙的模样比起平日的清傲更多了一丝楚楚可怜,“就算——就算你今后爱上了别的女人,我杜妃夷也永远是你第一个女人,对不对?”竟是她头一次向这个男人妥协。   他哑然失笑,温柔地将她拥紧,忽略了她身上滚烫的温度,“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我明日便向你爹提亲,可好?”   而水沐清永远不会知道,便在那一夜春宵之后的尾声——   寒露清湛扑若流萤,花重红湿处,一条碎石幽径绵延至雾色深巅。烛锣声早已敲过了三更天,略微凉却的月华下,一袭绯衣正吃力地扶着栏杆轻走慢停。隐约有风声入耳,携来两盏青黄色的枯灯飘悠悠落定在她面前。   “能自己走回来,看来是顺利完成任务了?”带着些痞痞的笑声源自其中一位执灯的青衣女子,正是西晷。   眉玺的脸色倏地变白,耳根子却红得发烫。   西晷顺手披了件外袍在她单薄的身子上,还是一贯笑嘻嘻的语气:“呵呵,我这个人忒浅薄,是说不来什么好话的。只是觉得,如果命定的劫数躲不过,那么逆来顺受也是好的。”   眉玺咬紧下唇,沉默了好半晌才轻轻道了声:“谢谢。”   “我原以为,你跟我们不一样。”一直默不作声的南何终于冷淡地开口,她甚至不屑于看眉玺一眼,语气里更像是怀着莫大的嫌恶,“现在看来也是半斤八两了。哼,作茧自缚。明明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偏要自甘堕落,现在弄成这副惨样,以后还有谁要娶——”   “喂小鬼!”西晷扬声打断了她的话,并狠狠捏了一把她的脸,“你这家伙怎么比姐姐我还没口德啊?姐姐我——”她忽然不说话了,因为指尖触摸到一片湿凉。她赶紧缩回手挠挠自己的脸,不安分的眼珠子又开始四处溜达,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眼前这两个人。   没有被南何话中的利刺扎伤,眉玺却温柔一笑,甚至眼眸里还有一丝欣慰在,“真好啊,南何,我又可以听见你的声音了。呵呵,你还是很吵啊。还有——又可以……看见你的脸了。”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南何的脸,却被她忿忿地拍开——“啪”的一声脆响。   “脏死了,别碰我!”南何瞪红了眼眶朝她吼。   眉玺神情一滞,而后尴尬地抽回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不敢靠得太近。   南何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将话都咽回了喉咙眼,片刻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自始至终都没再看眉玺一眼。   只剩了两人面向而立,西晷用力挤挤自己的脸,成功地让自己摆出春天般的笑容,“啊呀啊呀,那啥——眉玺啊,你也知道小鬼一向嘴硬心软啦,其实这衣裳还是她让我带的,还有——”   “我已经……回不去了。”眉玺忽然低低地打断了她的话。夜风将她身上的外袍吹落,却没有再想起去拣,“主上说……我体内的寒毒已经根深蒂固,虽然有银蛇相克,让寒毒每逢十五才发作一次,却依旧不可能彻底清除……总有一天也还是会彻底失去五感,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低哑的声音像是栏杆上游浮的月影,茫茫然不落实地,“我现在,只想活一天是一天,倘若还有几年的时间,还能像这样看着你们,便也够了……”   “眉玺——”西晷突然不受控制地打断了她的话,想要说些安慰的句子,却在撞见她迷惑的目光时忘了接下来的言语,“那个……那啥——啊,那个男人长得怎么样?”半晌却是憋出这么一句。   不期间思及方才的欢好,眉玺的脸又是一红,慌忙别过脸道:“你明知道我看不清他的模样。”怎料还是清楚地记得他指尖的温度,甚至他每一个或深或浅的吻,那样小心……   “呃……总会摸到的吧?”西晷干笑着挠挠鼻子,一面暗骂自己真是低俗透顶。   眉玺垂眸愀然,“是一个,很认真,很细致,很温柔的男子……”有些凄苦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开来,说出的话却诚挚得没有半丝虚妄,“希望……他能娶个好人家的女孩儿。”   乍然风起,将她由心的话语吹入雾色深处,消弭在那模糊的缺月里,再也触之不及。春日偏能惹恨长,斩不断的哀愁离绪,便只任它被这寂寞得贪食起相思来的永夜慢慢销蚀……   第八章 枕面·休书   半个多月之后,水家的马车已经安然返程。连绵近一个月的大雪之后,气候终于日渐回暖,府里的许多开在早春的花也都兴致正好地打出了骨朵。白嫩嫩的苞尖描着一点粉红,似少女含羞微抿的绛唇。几朵丰美的瓣上还沾着雪,晶莹剔透的爱煞了那群惜花的丫鬟们。   萃倚阁,迎风半敞的窗户前,眉玺兀自清闲地绣起了枕面上的龙凤呈祥纹样。纤纤素指走线飞针,转瞬间枕面生花,锦簇花云间一只织金的白凤腾然欲飞。   “喜宴果然并不甚太平。”水沐清悠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全然是副旁观者的口吻。   指尖微顿,而后接着针下的线引,那凤尾的纹理竟还分毫不乱,“好在是化险为夷了。”她柔声笑笑。既然渊王府里没传出什么供人乐道的噱头,便一定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磕小碰了。   “不假。”水沐清笑着走至她面前坐下,“枢念的妻子也算是顺利娶过门了。”   “西晷早该寻个良人嫁了。”眉玺的嘴角浮出欣然的笑容,“她本就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也不曾伤害过无辜,整个上古倾昙里——”   “你——竟也是上古倾昙的人?”水沐清略微惊讶地打断了她的话。意料之外的巧合令他笑也不是,叹也不是,“我们水家与上古倾昙还真是……有缘得很。”他习惯性地揉揉额心,猛然忆起蹊跷——“不是说上古倾昙里只有女子吗?”怎么她的主上……   “主上是唯一的男人。”眉玺垂眸轻叹,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也是……自上古倾昙成立近百年来的第一个。”思及不妥,她忽而又改口道,“应该是从上古穆教成立来的第一个,‘上古倾昙’这个名字是八年前易了新主之后才改的。呵呵,就连东唯和南何的名字也是他一时兴起给改了的,当时可是闹了好大一场风波呢。”她云淡风轻地笑笑。   心知她是故意要将整个上古倾昙的来龙去脉同自己交待得清清楚楚,水沐清只觉得心中一堵,竟有种说不出的抑郁,“眉玺你……其实不用和我说这么详细的,我从来没有想要追究你的身份。”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你现在,是我水沐清的妻子,是众人口中的杜家二小姐,与那乌七八糟的上古倾昙再没有任何关系。”   眉玺温柔笑起,放下手中的绣面,“是是是,妾身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水家少夫人。”她与他十指交扣,敛静的眸子难能露出那样舒心的笑意以及恰到好处的一点顽皮,“妾身立志要为贤妻,要协助戚总管操劳家事,要与下人们和睦相处,还要相夫教——”   她赶忙掩袖轻咳一声,脸颊不自觉地添上了羞色。   其实心底还是藏着羞愧的啊!因为她并非完璧——而她的第一次,竟是给了一个连模样都未曾见过的男人……当时她才多大?却未嫁先失身,于任何女子而言都会是个不堪启齿的污迹!尽管他甘心包容她的一切,也从未勉强过她什么——只要她不愿,他便适时止步。以至于两人成亲到现在都没有真正行过夫妻之礼……然而他愈是这般宽容,她心里的愧恨便愈深——因为她深爱着这个男人,想要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啊……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原来这首诗里的遗憾,她竟是到此刻才深切体会到……   “眉玺……”正当她百感交集时,水沐清的声音已经近在耳畔,下颌枕着她的肩,“上邪和无欺又跑去偷情了?”他轻轻一吹她新换的玉露梅花耳坠,些许煽情的笑意滑出嘴角。大半个月没捉弄这两个小家伙,他手痒。   眉玺的面色更红,偏还要假装专心致志地绣起枕面来。心里藏着鹿儿乱撞,没发现枕面上的纹理早就乱成了糟,“妾身想在这枕面上绣上夫君的名,可好?”她急着岔开话眼,连声音里都有了些微妙的颤抖。   “嗯……”水沐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细致地吻着她的颈,“不过我更希望你将绣我的字绣上去。”他忽而又道。   “字?”眉玺一讶。   “怎么?我竟没有与你说起过?!”水沐清笑着离开她的颈,伸手扳正她的颊,“水为姓,沐清为名,字为——雒昙。”   手中的枕面应声而落。眉玺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眼里的神情又岂能用“震惊”所能言喻?不不,这一定是巧合,一定、只是、巧合——巧合到讽刺啊!倘若——倘若她今后每唤他一声“雒昙”,是否便要回忆一次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回忆她曾在那个同样名为“雒昙”的男人怀里交出自己的童贞?哈,老天啊,为何要给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眉玺?”水沐清惊讶于她从未有过的神情,伸手在她眼前一晃,“你怎么了,眉玺?”他不过是告诉了她自己的字而已——尽管以前除了妃夷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本字“雒昙”。   怎料眼前的女人竟忽然欺身向他,同时手指探进他的里衣,触摸到一处地方——是他最难防备的底线,太过熟稔的指触却令他措手不及!   “眉玺——”他捉住她的手,俊庞微微泛红,连呼吸也陡然乱了节奏。她若再进一步,他可不能保证自己还可以坐怀不乱下去……   眉玺的眼里忽然有了惊喜的神采,那一笑,更是让她整个人都越发明艳起来,美到不可思议,“雒昙……”被欣喜填满的脑海里已容不下更多理智的思绪,仅是确信——七年前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就是他啊!“雒昙……雒昙……雒——呀——”   不防水沐清竟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径直朝里屋走去,“眉玺,你应该清楚挑战男人自制力的后果。”他声音低哑地告诉她。   眉玺面上一赧,手指颤抖地揪住他的衣衫,转念间忽又松开,转为环上他的颈,将脸藏在他怀中。早已顾不上去追根溯源,理清七年前的恩恩怨怨,此时此刻她只想重温曾经的柔情欢好,心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喜悦,或许更是一种期待吧……   可惜无论春宵良辰多么令人难耐,却永远有那么一种不解风情的人在——   “大少爷!盐商柳家的少主子已经在正厅等候多时啦!”言忌的声音恁不合时宜地从半敞的窗户缝里溜进来。   “呀,窗户还没关……快些放妾身下来。”眉玺顿时急红了脸。   “让他明日再来。”水沐清分外不悦地皱起了眉,手中的力道却丝毫未松。   “可是——人家柳少主特意从云南赶过来见大少爷……”言忌一副为难的口吻。试试在百度搜索“书 包 网”   “那就让他继续等着。”水沐清的眼里再度燃起了危险的火焰。   说话间,怀里的人儿已经费力挣脱开他的怀抱,“夫君还是先去会客吧,盐商柳家在南方沿海一带小有势力,不可唐突了的。”眉玺柔声体贴道,“妾身……等着夫君便是。”眼帘低垂,她的声音细弱到几不可闻。   通情达理的笑容好不容易按捺住水沐清心里的无名火,“好。”他转身离开,一出门便迎上了言忌憨厚到令人咬牙切齿的笑脸,心里的火苗重又腾然蹿起,“言忌,咱这水府可是养了驴?”他眯起眼睛。   “驴?水府怎么可能会养驴?”言忌挠头嘿嘿一笑,脊背却莫名有冷汗冒出,“大少爷可是在跟言忌开玩笑呢?”阿娘哎,杀气!他他他……他绝对有从大少爷眼里看见了杀气!   “哦?那我倒是奇怪了。”水沐清挽过长发说得好生轻巧,只是眼里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既然水府没养驴,为何你的脑袋时常被驴踢?嗯?”   “……”   清楚地听着门外这对主仆间的对话,眉玺也忍不住掩唇戚戚一笑,难得留下空暇整理起纷乱的思绪来……   八年前,为了换取那两条银蛇缓解自己体内的寒毒,她甘愿受命于主上。是主上教会了她一切——教她化落梅妆,教她妙笔丹青,教她仪态修养,更亲身教她如何去媚惑男人——所以她会知道水沐清身上最敏感的位置……   当时她只当是主上存心让她破璧受辱,又怎会想起去追究这其中渊源?而如今她心里已有了数——七年前的那个晚上,和水沐清共醉欢愉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杜妃夷!   既然如此,那么当时的杜妃夷又去了何处?而主上与杜妃夷之间又有怎样的恩怨纠葛?如今看来,“雒昙”这个名字,包括他身上最防备不及的位置,除了她杜妃夷,又有谁能知道得这样清楚?那么主上会知道——是否意味着他与杜妃夷关系匪浅?   一定是了!眉玺愈加坚定了自己的推测。难怪主上每一次的探问,只要自己说杜妃夷的好话,说水沐清永远最爱杜妃夷,他便欣喜若狂……   而倘若——倘若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要让水沐清许下承诺去娶杜妃夷,那么杜妃夷为何不亲自献身于他,却还要找一个替身来与她深爱的男人共赴鱼水之欢?换成任何女人都不可能会这么做的啊!何况杜妃夷是那样骄傲的女子?除非——除非杜妃夷的身体——   这突来的念头让眉玺吓了一跳,而后赶忙抵住额头,阻止自己继续臆测下去,“杜妃夷都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再这样妄加微辞实在不该——”   她话语一顿,刹那间有种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杜妃夷,当真是离开了吗?   眉玺霍然惊站而起,脸色惨白如纸,“不、不不,不可能会是这样……不可以这样想……”   然而脑海中许多纷乱错织的片段齐齐涌入,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究竟是从多少年前开始的回忆了?当时的她才五岁啊……   为何醒来时发现自己只身躺在万丈崖底?为何会失去从前的所有记忆,然后被上古穆教的主上带回?为何她会拥有和杜妃夷七分相似的容颜?为何八年前,当她第一次站在那个男人面前时,他会露出那样仇恨的眼神?那样深切的恨意,就好像,他们很久以前便已相识……   “你竟然……还活着?!”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便是他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尖喊,几乎破碎的喉咙眼里只重复着那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还有,那日,东唯跑来留给她神秘的耳语:“天呐,我竟然偷看到那阴阳鬼褪妆后的脸了!好像跟你有几分相似呢?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吧?哈哈……”   上古穆教从不收男人,而他是第一个男人。   “哼,你们定是没听说过罢?那蚕衣神功唯有女子能练得,而练成之后……”耳边回响着北鸢轻蔑的声音,眉玺忽然惊恐地捂住嘴,所有混沌的一切也在刹那鲜明到刺目。   “无缘无故,干吗要老子杀他?”两年前接到杀害戚总管的任务时,南何兀自低恼。   那一瞬,她分明是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虚飘飘的好不真切,“他是第一个胆敢阻拦我的人。我、恨。”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大小姐抱着少夫人往井里投,老奴也不会信的……不过……那么久以前的事,少夫人定是不记得了……”是戚总管絮絮叨叨的声音。   ……   其实东唯原本不叫东唯,而南何原本也不叫南何,“东风唯亲鉴,南山何其远。”是他为两人易名时念出的诗,是水沐清作的诗,是他用那样眷恋的神情念出的诗啊……   其实上古倾昙原本不叫上古倾昙。   “上古倾昙,倾昙,倾昙……”眉玺仓惶地笑出声,“便是‘倾心于昙’啊……”陡然间浑身无力,她踉跄着跌坐在床上,“杜妃夷,妃夷……姐姐……哈……”   正失魂落魄时,忽闻“骨碌”一声,袖中的紫檀木匣滚了出来,一股劲滚了老远,而后是细微的一声“喀”,匣盖子被擦开。   “上邪,无欺……”思绪稍霁,眉玺下意识地伸手去取,却在双眼捕捉到匣中的一幕时浑身大震!紧接着一阵彻骨的寒意令她由头皮一直凉到了脚底——   便见铺底的软缎上,无欺——这条昨日还与上邪缠绵交合的雌蛇,正一点一点地将上邪食入腹中……   “啊——”   待眉玺从昏睡中睁开眼时,窗外的夜色已经湮没上来,遮住了古梅树浮摇的枝桠。床头两盏青灯依依不灭,水沐清便安静地坐在床沿,只等她醒来,嘴角才浮出些许朦胧的笑意。   “可是这几日在马车上睡得不好?”他温柔地扶她坐起,为她披上厚衣,“身子这样弱,你当真是上古倾昙出来的?”他半开玩笑道。   本能地回想起昏迷前的所有真相,眉玺的身子又是一颤,“除了妾身,她们每一个都身手不凡。”她淡淡地笑了笑,心里却不甚凄凉。竟是在今日才彻底堪破所有的秘密,难怪主上收她却从来不许她习武——是因为留着她还有更好的利用价值罢?   妃夷姐姐啊,你不愧为全苏州城第一才女——你真真是,聪明绝顶。   可悲的是,明明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她却没有办法告诉他——他心中的妃夷是完美无瑕的啊,她又怎能告诉他——其实这七年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杜妃夷精心设下的局?   是呵,正因为她爱他!所以情愿让他留着最澄净无垢的回忆,情愿让他一辈子惦念着至爱的杜妃夷,情愿——让他认为杜妃夷曾将清清白白的自己交给他,而她杜眉玺却是一身的污孽……   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凄楚的弧度,垂眸不去看那张隐隐模糊的容颜,她又接着道:“妾身好奇,为何当初夫君会娶蓝姐姐?明明还是那样喜欢妃夷姐姐呀……”是她一贯乖巧的声音,紫纱帐内青灯的阴影打在她脸上,让他看不清她眼里的神情。   直觉以为她是在吃味,水沐清不禁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当年水家的一位护主隐侍不慎中了奇蛊,蓝茗画说她能解,条件便是要我娶她。”   “夫君便答应了?”依旧是她平静无波的语调,隐约渗着一丝莫可言状的情感,却被心有旁骛的人忽略了。   “你知道的,眉玺。妃夷离开那两年,我确实——”话语微顿,水沐清小心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并下意识地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心灰意冷——便将自己埋于绸铺生意里,眼里容不下其他女人。二妹又常催我另娶,我便……答应了蓝茗画。”   “这样啊。”眉玺轻巧地应了一声,语气里更没有丝毫嫉羡的成分在。   水沐清无端又有些抑郁,“眉玺……”他双手扶住她的肩,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你的大度,有时候会让我……害怕。”他又喃喃重复了这个词,“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她对自己的感情放得太轻太淡,更害怕自己一不当心便失去她……   唯有他心里清楚,他对眉玺的爱早已超过了当初对妃夷的。纵然眉玺就在自己身边,他却依旧无时不刻都在牵挂着她……独自在书房守夜总是最难捱的时候,只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只剩了她温秀淑巧的容貌,只剩了她眉眼弯弯好恬静的笑容……   所以在这个冬天为她栽下了满苑梅树,所以放弃了远在西域的经营只为了留在江南陪她,甚至会心血来潮地起个大早,在厨房苦等两个时辰只为亲自帮她熬一盅祛寒的花茶……而这一切,都是与妃夷相爱时所不曾有过的。   然而,“我爱你更胜妃夷。”——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对她说,因为心知她不是个贪于浮华辞令的女子。是啊,她是这样聪慧细心的人儿,又怎会看不出自己对她的疼惜?   “那夫君可知,为何妾身情愿嫁入水家?”眉玺忽而俏盈盈地笑起来。她始终是娴静的,乖巧的,但那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妩媚,是一种……让他心生惧意的笑容。   “你曾说过,你是奉主上之命……眉玺?”水沐清的心里陡然升起莫须有的不安,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抬起她的脸,却被她轻轻推开。   眉玺摇头,“不止是这个……还有,其他原因……”她的声音很疲惫,好似终于厌倦了这七年来的遮遮掩掩,连同从前的柔情也统统消失不见,“你可知道,我已并非完璧?”她毫不避讳地望着他的眼,没有半丝羞愧。   水沐清的身体陡然一僵,“眉玺,你知道我并不在意……”   “你只当是我忍辱受主上折磨,自然不会在意。”眉玺轻笑着接上他的话,始终波澜不惊的口吻却像极了是讽刺,“但倘若我告诉你——夺走我童贞的男人其实不是主上,而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你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坦然?”意料之中地将他颤抖捏紧的拳头尽收眼里,她又笑,“呵呵,我当时真是爱煞了他,所以十五岁便失身于他,还傻傻地以为他会来娶我……”   她自嘲地抿起唇角,淡蒙蒙的一撇笑意消逝在帐尾的灯火里,触碰不及。   转而看他时却又是笑容满面,“主上疼爱我,才费尽心思帮我弄来杜家二小姐的身份,骗过众人的眼,然后名正言顺地嫁入水家——”灯影绰绰里,她的笑容愈发明艳到迷蒙不清,“我明明不是处子之身,却还有脸嫁入你们水家,你道为何?”   不等他回答却又自顾自地接上话来:“因为你不曾碰过蓝茗画,不是吗?”她忽然竟笑得开怀,“因为主上向我保证你绝不会碰我,所以不可能会发现我其实是个——”   “眉玺!”水沐清忽然激动地打断了她,拳头握到青筋毕现,分明是在竭力隐忍着莫大的悲恸,“不要说了,眉玺……就算、就算你当年是自愿的,就算你曾经很爱他……只要你如今对我还有一点情意在,我都,不会介意……”他颤抖的声音竟像是一种卑微的乞求,“扪心自问,当年我亦是因为和妃夷有过一夜之欢,才会娶她……所以我——”   “你怎么还不懂我的意思?”眉玺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蹙起了眉,“我嫁入水家,只是因为我无路可走了你知不知道?只是因为除了你水沐清,已经不可能会有第二个男人愿意将自己的新婚妻子晾在一边甚至永远都不去碰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气那个男人……”   她突然又笑,竟是说不出的嫣丽动人,“我啊,气他明明答应了要娶我,为何最后却还是娶了别家的女孩?我气他明明是将我拥在怀里,为何嘴里却还要念着别人的名字?我更气的是……明明当年就是他给了我最温暖的回忆,怎么后来却要害我提心吊胆生怕被他发现我其实是个卑贱不堪的女人……”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呵呵……李代桃僵,阴差阳错,瞒过你也好……反正除了他啊,我今生都不会再爱其他人了……”她倏然又愉快地朝他扬起笑容,“所以现在,夫君是不是可以考虑休妻了?”   闻言,水沐清踉跄着往后大退了好几步,而后费力地扶住桌案才稳住自己的身子,“我、不会、休你。”他字字顿顿,极是坚决。他不信!他不信她对自己没有半分情意在——难道从前那么多次的深情凝视都是假的?难道从头至尾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眷恋?   “不——不可能——我不信!”他嘶哑着嗓子朝她喊。   眉玺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种荒漠的神情静静注视着他。唇角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就算……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水沐清深吸一口气,忽然竟笑出声来,可那笑容简直像是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细流,也痛苦的,“那我就更不能休你了……你方才不是说,你已经无路可走了……那就留在水家,可好?”   竟是在此刻才发现自己多么微不足道,多么,低声下气——哪怕她今生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也想尽一切可能地留住她——情愿为她守着难以启齿的秘密,情愿一辈子不去碰她。   恍然间忆起了曾在那张纸笺上看到的“秘药”——便定是为她至爱的男子所求的吧?呵,原来——原来如此。   没有勇气再望进那双愈发模糊的眸子里,眉玺别过脸叹了口气,“水沐清,你这样,真的很让我为难啊……”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起身下床,兀自叠起了被子,并摸索着将那空空如也的紫檀木匣藏入袖中,“你若是不休我,我又要如何嫁他?”   水沐清的身体又是狠狠一颤,嘴唇发白,“难道他……”已经,回心转意了?   “不然我怎么敢和你说这些?”眉玺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回头看他,“我又不是傻子。”她的手指忽然攥紧了褥子不动,睁大眼睛,任那大红绫被褥中央晕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水渍。   “好,不过是封休书,我这就写给你。”   水沐清忽然痛快地大笑而起,走到笔墨具备的香案前,一面利落地翻出纸笺,笔锋蘸墨,紧接着一个“休”字颤颤巍巍落上了纸面。   “自古以来休妻需循‘七出’:不顺父母、有恶疾、口多言、窃盗、无子、妒、淫。”他笑,接着写下“书”字,手指却战栗得几乎握不住笔,“我父母早逝,无需你尽孝道,便不循第一出;你身子虽弱,却并无恶疾,便不循第二出;你向来安分少言,便不循第三出——”话语一顿,手心已是冷汗遍布。他蓦然狠劲揉去了早已被泪浸湿的纸笺,却还是笑着取出新的一张,重写——   “至于‘盗窃’一出,更是不循——”   “无子。”眉玺终于出声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最好不过的理由了,不是吗?”眼泪无声滑下嘴角,她笑得好生轻柔。   “至于‘无子’,却要归咎于我。”仿若听不见她的话,水沐清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是我新婚之夜便将你晾在一边,是我一去西域便音讯全无连封家书都不乐得写,是我三年来都不曾不碰过你……”他突然失笑,“傻眉玺,我若真写了‘无子’一出,你未来的夫君可是会有顾忌的。”   眉玺再度缄口,嘴里忽然尝到一丝甜腥,竟是自己将下唇咬出了血。   水沐清便又继续道:“你宽容大度,更是不循这第六出。而至于第七出……”他轻笑着叹息,“你心里只有他,也只与他一人相好过,我又岂能将这样污秽的字眼加诸与你身上?”   笔杆滑出指尖,任酣饱的浓墨放纵泼了一地凄艳,水沐清亦在刹那茫然,“这该如何是好?我竟……寻不出一个休你的理由。”   第九章 天街·还珠   半个时辰之后,水府外的马车已经备好,所有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地缩站在长廊上,看着水沐清面色平静地将眉玺送出府。一路走来,两个人皆默不作声,只任绵延无境的枯色灯火守在夜风中忽明忽灭。梅花残,夜未央。   “大少爷!”一声痛心疾首的呼喊,立于朱漆大门前的戚总管终于忍不住跑出来阻拦,“休妻本为水家大事,如今二小姐和三少爷都不在,还请大少爷三思啊!”   水沐清淡淡地瞥他一眼,语气似有不悦:“本少爷休妻,难道还需旁人来评个不是?”   “老奴斗胆,自古休妻皆需循个明章成律,少夫人究竟何处有错?”戚总管背已佝偻却声声激切,“全府上下有目共睹,少夫人贤良淑德——”   “是了,她错就错在——她太贤良淑德,安分守己。”水沐清笑着打断他的话,眉目轻狂,近乎无礼,“可本少爷偏就钟情于狐媚女子,像蓝茗画那样的,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   眉玺的身子蓦地一颤。这个男子,竟是到最后还要护她清誉啊……   “大少爷——”   “行了行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水沐清不耐烦地挥挥袖子,冷肃的面色很好地掩去了眉间的愀然,“本少爷心意已决,这就送杜姑娘回娘家,你们都回去歇息吧。”好一声生分的“杜姑娘”,便已斩断了所有欲说还休的情念。   “您老多保重了。”眉玺客气地朝戚总管笑笑,正要朝前迈出一步时,却不妨脚下一道矮槛,便直接绊了上去——“啊呀。”她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所幸被身边的人及时拉住——   “你——”水沐清眸中掠过一抹异色,心头升起强烈的不安,却在下一瞬强迫自己忽略,“怎么?一想到回娘家就这么开心?”他僵硬地勾起唇角,同时不着痕迹地松开自己的手。   眉玺面色微赧,巧巧地应了他的话。心下却不甚悲楚。这么快就要看不见他的脸了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甚至是他轻笔勾勒的一抹笑容……都是她细细抚摸过的啊!呵呵,她果然是个不配拥有奢念的人吧?以至于连老天都不肯给她贪心的余地……   妃夷姐姐,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那么你赢了。   东风唯亲鉴,南山何其远?呵呵是啊,做妹妹的不仅输给了东风,更输给了那道永远跨不过的沟渠——便是她体内的寒毒。难怪八年前“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当上邪的血骨融入无欺体内时,也是你回天乏术之时。”   从前她不解,两者本为同根生,上邪的血骨怎么可能融入无欺体内?却是到如今才知晓这残酷的同类互食之道!少了银蛇暂缓寒毒,她杜眉玺根本形同废人!看不见,听不清,甚至到最后连指尖的触碰都感觉不到……这样的她,又如何能待在他身边?   所以宁愿编织一个华美的谎言换来一封泪字休书,哪怕——老死不相往来。   直至望着那道绯色的背影步步小心地登上马车,就快没入车帘时,水沐清终于忍不住喊出声:“眉——杜姑娘,我有一事困扰至今,可否向你讨个答案?”   眉玺的背影微微一顿。   水沐清便接着道:“两年前,你曾送了一只暖炉于我,助我一路行程顺利,后来又让我打碎了它……可我,至今未能明白那最后的玄机。”他垂下眸子。   眉玺闻言轻笑起来,“我早便忘了,你又何必要记得?”   说罢车帘拉下,遮住了她最后的神情。车轮辘辘,在苍茫的雪地碾出灰蓝色的印迹。陌上青树终是敌不过雪色,萎靡地耷拉着枝叶,原来诗里的春天也不过是道虚应的景儿……   “我早便忘了,你又何必要记得?”身后,水沐清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蓦然心中一痛,竟是“哈哈”大笑而起,“是啊,你都忘了予我的恩,我又何必,还要记得你的好……何必……还要记得……哈哈哈……”   他仰天笑得开怀,长发没了束缚肆意张扬,仿佛所有的情字也在那瞬超脱。从前他自恃聪明,竟是在此刻才恍然了悟——原来,她就是故意要让他忘个彻底啊!故意让他打碎暖炉毁去残迹,便可以,一并忘了她曾经施与的情意……   眉玺,你真是个……大度的女子。大度到冷漠,冷漠到残忍。   “珍重。夫……君。”绿帘双叠的织纺马车内,眉玺悲哀地阖上眼睛,指尖掐进手心里竟不觉得疼,“一日为夫,终生不忘。何况三年……纵然永隔,今后定还是改不了这个唤法的吧……”   正悲从中来时,马车忽然重重地摇晃一下,“哐——”车轮声戛然而止。入耳一声闷哼,是车夫被踹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车轮声又起,却分明易了方向。   马车内的眉玺不慌不惧,却是轻轻叹了口气,“南何,别不做声,我现在还听得见。”   随后车帘被掀起,坐进来的人果真是南何,“哼,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现在的德性,跟怨妇似的。”她鄙夷地撇撇嘴,“说走就走,还真是有骨气嘛。不怕没了水家的庇护,那鬼东西又寻你麻烦?”   眉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侧脸枕在南何肩上,“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想必日后她会很乐意欣赏我生不如死的模样。”   是呵!从头至尾妃夷姐姐都只是想报复她,想看她痛苦,想看她绝望——尽管她们本是骨肉至亲。但,有些爱是与生俱来的,如同有些恨——妃夷姐姐恨她,恨她入骨。所以费尽心思让她爱上水沐清,并在刻骨铭心的相爱之后不得不承受相望天涯的痛苦……   可是妃夷姐姐,你究竟又是何苦?明明也是那样深那样切地爱着那个男子啊,明明,从来就不曾搁浅过对他的思念……   “想哭就哭吧。”南何别过脸淡声道。   “呵呵,南何你道,我们该去哪边隐居好呢?”眉玺却是笑得媚如春水。   “哭出声来也没关系。”   “嗳,我想找一个开满梅花的地方,可好?”眉玺越发笑得欢快。   “他已经……听不见了。”   “……”眉玺死死地咬紧下唇,先是竭力隐忍着的破碎的哽咽,直至疲惫的眼眶早已盛不下泪水的重量,便再也忍不住抱着南何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   两个多月之后,春满人间,苏州城内霪雨绵绵。红墙绿瓦围的是豪宅阔苑,几颦翠叶压着新枝,颤巍巍打落了一地杏花。水府书斋内,雕螭香案端书香盈袖,案前有一杏袍男子抵额小憩。他的眼帘下留着一方黯淡的青影,显然是许久未曾好好歇息过。   不知何时,半敞的房门边有道人影挡去了光线,“您的茶。”   来人不行礼,不事主,却只有这三个字,轻轻巧意。   水沐清眼睫一颤,蓦然睁眼时,一只白底青花瓷杯已经隔空飞来,气势凌厉,但——没有杀意。宽袖一抬,他已稳稳接住茶杯,笑意漫上眼角,客客气气,“何方高人?”   “先喝茶。”声音里透出几许曼妙的笑意,音线媚如斯,乍听会以为是哪家的闺女来寻郎——偏却是个男人。且是个……脂粉味儿满身的“娇”男人。   是他!知晓了对方身份,水沐清爽快地将茶一饮而尽,“好茶。”他朗声笑赞。   “你是否太过相信你头上的玉簪了?”男人斜靠着门棂,手指漫不经心地缠绕起自己的长发,“不怕我下的毒是连它也试不出来的?”   水沐清眸中神色微冷,笑意却是不变,“你似乎很了解我?”竟连他头上的玉簪能试毒也知道!实然,水家子孙皆有灵玉随身——他自己随的是青黄玉,专试毒。二妹沁泠随的是墨玉,专通兽语。而三弟源沂随的是紫玉,专应魔性。   男人不以为然地笑笑,“别太自信,七年前‘龙醉引’和‘凤舞萱’两者相融滋生出的毒性可不就没试出来?”将对方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看在眼里,他又笑,却没有轻蔑之意,“你从前就很理智,理智到……有那么点绝情。你曾说……男儿当以家业前途为重,儿女情长才是其次。不是吗?”他喃喃的语气像在自说自话。   水沐清的眼睛眯狭起来,“江湖上皆传上古倾昙的主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原以为只是浮夸之言,今日一听才知果然不虚。”衣袂盈风鼓胀起来,他的真气已在掌心凝结,“阁下今日亲自登门不会只是想跟水某叙旧来的罢?”   “谁道不是呢?”男人摇头,声音里的笑意却像是叹息,“我只是,想请你喝杯茶而已。”他突然扬手,还在香案上的茶杯竟刹那飞旋而起,不等水沐清出手相拦便径自破窗而出!   水沐清神色一凛,忽闻背后有风劲烈,本能地移身半步,那飞回来的茶杯便巧巧地从他的耳畔擦边而过,里面盛着满满一杯雨露——分明是在挑衅!   “御回!”水沐清便在瞬间破掌而出,掌劲如铁!顿时便闻“砰”的一声脆响,茶杯受震在半空碎裂开来,青末四溅,杯中所有的雨露迎面泼上了男人一脸。   “你——”水沐清陡然皱起了眉,这个男人——明明内力在自己之上,却不回击,甚至连躲都不躲?究竟是故意,还是……而下一刻,他的眼神便在望见那张褪尽脂粉下的容颜时彻底凝固!   那张脸——那样熟悉的眉目,包括那似怨似嗔的眼神,怎么可能是——“妃……夷?”他浑身大震,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而那震惊又在瞬间转化为不可遏止的愤怒,“你究竟有何目的?为何要易容成她的模样?”妃夷已经离开了啊!可他竟连亡者都不放过?   “雒昙,你忘了。”男人直直望着他,唇角有笑,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水沐清的身体陡然一僵。能用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唤着他的字的人……只有妃夷啊!不不——不可能!他吃力地按住额心,脑海里的却只剩了他瘦长的身骨,凸起的喉结以及平坦的胸膛……哈,简直荒唐至极!眼前的“妃夷”——根本就是个男人啊!   “雒昙,这七年来,我不曾忘去过有关你的一切,包括你写的诗,包括你说的话,包括你身上最敏感的地方……统统都,记得清清楚楚。”唇角勾起自嘲的笑容,杜妃夷转眼望向窗外阴霾的天,仿佛那一瞬,所有坚定不催的信念都被这磨心蚀骨的春雨湮没,“我原以为,你也可以做到像我这样,记得我亲手沏的茶……你明明说过,我杜妃夷沏的茶绝世仅有,是任何人也模仿不来的啊……”   她突然仓惶失笑,“看来是我错了,是我将自己幻想得太伟大,是我,将你的爱幻想得太深——”她神情一滞,复又茫然,“或者,你的爱也可以如我那样深,但……不是对我。”转而对上他的眼,她的笑容突发柔媚到不可思议,“雒昙,你已经不爱我了。”   是了,这个男人——这个曾为了自己而悲痛欲绝的男人,如今已心有他属。   “雒昙,你已经,不爱我了啊……”杜妃夷又兀自重复了一遍,仿佛一瞬之间便看破了红尘所有。原来当爱崩落,连同所有的恨在此刻也变得毫无意义,她忽然竟再也恨不起那个女子——她的妹妹,眉玺。   然而对她的恨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七年前不得不让她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共赴鱼水之欢?或是十六年前看见爹娘瞒着自己悄悄将那个绣囊塞给她,并说要带她去庙会见见那首富水家的两位少爷?还是更早,更早——就在她出世的那年,当全府梅花迎寒而开,被视为大吉之兆,又当那云游四海的瞎眼道士说出那句——“妹妹长大后必将夺走姐姐所爱”……   所以在眉玺刚满周岁时便动了邪念,趁着爹娘离家时想将她投入井里,不料却被方巧路过的戚总管发现救下了她——便也因此恨上了这个敦厚耿直的男人……   而等眉玺慢慢长大,她更惊恐地发现,妹妹的聪明才智根本不输给自己,尤其心算能力极佳!偏又格外乖巧,从不与她争宠,反而更讨大人们的喜欢,于是心中的嫉恨便越发不可收……所以在眉玺五岁那年,就在一家人兴致盎然地去往庙会的路上——自己故意借口带她离开,然后将她推下万丈悬崖,并取走了她身上的绣囊……   外人只道是姐妹俩不幸失散,又岂会料到做姐姐的才是真正的凶手?   却不想,她自己的一生,便也在那一年彻底改变!就在她将眉玺推下悬崖之后——   “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是块习武的好料子。”迷蒙的山雾里,不知是谁的声音传入耳际。   十一岁的杜妃夷循声回首,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翩翩然立于崖端,看不清她的容颜,阴恻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你是何人?”她不畏不惧,反而端着一骨子的骄傲。   “乙子年、乙子月、乙子日、乙子时。”蒙面女子忽然笑得开怀,但那笑声却如同她纤细无骨的身子般,有一种说不出的鬼魅,“本尊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哈哈……”   杜妃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这才察觉到近在眼前的威胁,这来路不明的女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辰?   “好娃娃,只要你替本尊保管好它,本尊便可以给你十年倾城绝世的风华,如何?”蒙面女子的笑容幻化成一种诱惑,且这诱惑轻而易举便掳获了她的心,而后便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一本破旧的绿皮簿子递给她,“记住,千万不要看里面的内容,更不要偷学哦。”   ……   直至蒙面女子的身形诡异地消失在山雾中,杜妃夷倏地很想好好研究一下手中的神秘,便见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霉青色的篆体:蚕衣神功。   冷笑一声,杜妃夷又毫不迟疑地翻开至下一页。   “哼,你不让本小姐看,本小姐就偏要看!”   “你竟练了蚕衣神功?!”   听着杜妃夷轻描淡写的回忆,水沐清颤抖着问出这么一句。刹那之间,所有矢志不渝的盟约都被颠覆,连同从前那些深埋于心的缅念也在此刻轰然瓦解……   然而他又要如何去相信——妃夷,是眉玺的亲姐姐啊!怎么竟成了一心想要害她的人?   “我当时自恃才高,醉心武学,又岂会料到这蚕衣神功对练功者本身的伤害?”杜妃夷自嘲地勾起唇角,视线却始终落在延廊外的霏色春雨里,不愿与他对视,“八年前,等我练到第九成‘破衣’时才发现,我已经,逐渐脱离了女儿身……”她笑了笑,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   水沐清的面色倏地一白,“可是七年前……”   杜妃夷失声笑起,“雒昙啊雒昙,你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抵额叹了口气,那神情却像是惋惜似的,“难道我说到现在你还猜不出——七年前与你一夜欢好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耳朵里“嗡”了一声,紧连着脑海里所有鲜活的画境都在瞬间褪色成浮世空白。水沐清踉跄着又往后退,直至后背抵上了香案,案上瓷瓶的温度一直凉到了骨子里。   “眉玺……是眉玺……”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念出她的名字,刹那间竟恍如隔世那么久。   竟是到此刻才豁然大悟——那夜拥入怀里的女子就是眉玺啊!所以眉玺会未嫁先失身,所以眉玺的胸口会有蛇纹胎记,所以眉玺的身体会那样凉,所以眉玺会在听见“雒昙”这个名字时露出那样惊喜的神情……   然而又是为何——为何她已经认出了自己,却还要编出那样动听的谎言骗自己休她?!   “因为她身上的寒毒已经无药可救。”杜妃夷轻轻一笑,毫无保留地同他道明所有,“是从前的主上植入她体内的,想要借此掌控她。寒毒发作时会彻底丧失五感——所以相比于直接杀了她,我更情愿将她留在身边慢慢折磨她,慢慢地,让她爱上你……”她眯起眼儿笑得极媚,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是我太自信,料定了她绝不可能夺我所爱……我原以为,她愈是一厢情愿便愈是痛不欲生,却没料到,你竟也……”   话锋一转,她忽又笑得释然,“从前有银蛇为她祛寒,可如今上邪已经被无欺食入腹中,缺雄不成双,便也意味着——她已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水沐清神色微茫,片刻后却温柔笑起,“难怪她要骗我……”竟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守着一个五感皆失的废人过一辈子!眉玺,他的眉玺总是善良到让人心疼啊……   杜妃夷淡淡地看他一眼,而后转身往外走,“她体内的寒毒无法根除,纵然还有雌雄银蛇相生相克,每月十五仍旧会复发。但倘若——”她的声音低下去,“倘若她有了身孕,寒毒便会自发转移给她的孩子,且代代相承……我的意思,你应明白。”   “多谢相告。”水沐清应声道,话一出口才发觉生分无比,“妃夷!”他忽然追出去,看着那萧瑟的背影在雨中微微一顿,“那日在湖心丢出石子的人其实是你,对不对?”   杜妃夷不置可否地笑笑,“水公子多保重了。”   “妃夷!”水沐清又唤一声,柔声笑起,“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初爱上的女子。”   纵然知晓了一切真相,纵然如今只想一心一意地爱着眉玺,却也并不曾想过要去否认什么——因为当初确实真正爱过她啊!爱她的聪慧,爱她的骄傲,爱她眉间那一点恰到好处的凌厉……   杜妃夷忽然“哈哈”笑起,“水沐清,我杜妃夷根本就是个不值得爱的女人!”眼角滑下滚烫的水渍,却早已分辨不出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七年前,我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已不可能再为人妻,也早已决定抛弃从前的身份只为去上古倾昙当主上,却还要骗你百抬大轿地来娶我,给了我绝世独有的风光……”   雾笼的烟雨中,她的声音越发朦胧得听不真切:“我一门心思要嫁你,当真是因为爱你爱到欲罢不能?哈!别做梦了,我只是想着无论今后你会娶多少位妻妾,我杜妃夷永远都是第一个!哪怕装病诈死,也永远都是,水家的第一位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但——当年的雒昙确实很爱杜妃夷。”水沐清依旧笑得温柔,说出的话亦没有半丝虚妄,“东风唯亲鉴,南山何其远……试试在百度搜索“书 包 网””   “梅妆浴红泪,染为相思笺。”   含泪的笑意滑出嘴角,似月尾的一斛纤月,雾蒙蒙的白底子飞上玉盘便凝成了霜花。原来冻结的早已不只是思念。赫然便见她衣袂翩翩飞掠而去,携着所有铭刻的誓言也统统消失在这一蓑烟雨里……   水沐清怔怔地立于延廊里,良久,猛然忆起了迫在眉睫的事——眉玺!   “大少爷!”一声疾呼,言忌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大少爷,准备送去柳家当聘礼的那两颗碗大珍珠——忽然间就不见了!真是太邪乎了,明明转身前还在……”   “珍珠?”水沐清心头微漾,掠过一丝莫名的希冀,“何处消失的?快带我去瞧瞧。”   两人走到储物的偏厅,言忌一面端出那只原本盛着珍珠的大檀木盒子,一面还在碎碎念叨着:“真是邪门,这里也没有别的人,这么大的珍珠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从来只听说珍珠会滚,没听说它会长出脚自己跑呀!   水沐清眯起眼睛细细审视着那只檀木盒子,而后凑近了鼻子稍微一闻,“有蛇腥味。”他笃定道,“这里有蛇。”而靠食珍珠来维生的蛇类——除了上邪和无欺一族,还会有谁?   眸中精光微凝,他已有了主意,“言忌,去把全府所有的珍珠都拿到这里来。”接触到言忌不明所以的视线,他笑得颇有些高深莫测,“我要——守、珠、待、蛇。”   而后捻指在掌心画咒,符文毕,他的眼里浮出幽深的笑意,“南何,委屈你了。”   所幸他曾为她扎下玄阴乌针,一旦触动蛊咒,施蛊者与受蛊者间便会有感应。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也定然可以将她寻出来!   “眉玺,眉玺……”水沐清轻轻阖上眼,听着外面的雨声在耳畔逐渐遁隐,糅成她诗意的眉目,温软的声音。唤一声“夫君”,声声慢慢,顾步梭巡,“眉玺,我的妻。”他勾起唇角,两个月来头一次露出这般舒心的笑容,“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   第十章 梅海·附子   半个多月之后,光福,邓尉山脚。蔓延三十余里的梅树早已花开满枝,粉粉白白媲的是青颜也缤纷。摩崖石刻上梅影重叠,疏落有致最如画颦。不远处的闻梅亭内有绯衣女子独坐,听着亭外梅海笑声四起,传出了粉墙黛瓦,闹盈盈踏落了一地云瓣。   纤细的手指摸索着抓来桌上的西瓜籽,自我消遣地嗑起来。嗑又不会嗑,籽肉连壳嚼得稀烂,片刻后大抵也是觉得闷了,忍不住吁了口气,“也不知南何跑哪去了……”   她将下颌枕在手背上,手指将碟子里的西瓜籽捻出来拼成五瓣的花形。这碟瓜籽是那个叫路茗的男子送来——也是这片梅林的主人。自从她和南何搬来这里之后,便一直很照顾她。   “咱们的路大哥长得俊俏又能干,虽气质不如眉玺姐姐的高雅,与她倒也般配呀!”   耳畔回响起那几个种梅的丫头们的嬉笑谈论,眉玺不禁哑然失笑,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她根本看不见。何况——   脑海里又浮出他的身影,一眉一眼皆那般清晰铭刻!独自一人的时候总会反刍那些绸色温存的片段,起初她斩不断那些妄念,难免会心痛欲裂,不想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习惯,甚至许多时候会乐此不疲地问着自己:究竟是何时爱上了那个男子?   是在那个冬雪小歇的午后,在折梅留榭,当他修长的身影毫无预兆地落入眼帘的那一瞬间……   那个风流俊雅的男子啊,当时着一身杏色宽袍,袖口处镶银丝滚边,鎏金色的纨素束腰。他的发髻绾得松松散散,于那雍贵中多了几分闲然自得以及面上温暖如春的笑容,与这凛冽的冬天竟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刹那的心窒,她沉溺于他的笑容里忘了言语,却不料他眼里的温情也在刹那灰飞烟灭。   缘分总是错综得好玄妙的东西吧——他在那一眼是恨着她的,她却在那一眼爱上了他,宛如飞蛾扑火,换来椎心刺骨的瞬间欢愉。   但——她不悔。纵然三年的等待几乎让她忘却了最初的那份心悸,连同曾经虚设的冀念也被磨灭殆尽,却还是清楚地记得——她爱着这个男子,所以不愿看他受伤,所以甘愿守着窗前的古梅树,尝尽花开花谢的荼靡与苦涩——只是默默地等他回来,哪怕他永远不会回来。   哪怕两情相悦的日子那样短暂,却也曾色彩斑斓过——是在那梅瓣纷飞的新苑,满眼皆是他种下的梅树。烟笼的花雾沌沌里,他舞剑她煮酒,各自闲情,任翩跹的梅花洒落一身。   “接我一剑——‘眉新如玺’。”   看他一招自创的花剑毫无戾气地刺来,剑身软如蛇舞。眉玺不慌不忙地举杯相挡,剑尖抵上杯身,脆泠泠的一声“铿”。她微笑着望他一眼,“屏障不添,命门未防,后劲虚浮难固,剑气四散流走,尽是——破绽。”   水沐清闻言笑起,收剑走至她面前,“那——我这一掌呢?”说罢霍然破掌而出,五指微拢,桌上另一杯清酒便乖乖飞至他手里,“嗯?”他手指扣杯,眉目间难见年少时的桀骜。   “掌风迅疾,切刃利落不拖沓,且防御到位,近乎完美。”眉玺莞尔,“只是——”   “还有破绽?”水沐清扬眉微讶,他的折翎掌练得最是炉火纯青,至今也未碰上敌手。   眉玺笑着摇摇头,“只是出掌耗劲太多,若只是用来取一个杯子,未免大材小用。”她抬手敬他一杯,眉目嫣然。   水沐清的眼里有了赞许的笑意,便在她举杯饮酒时忽然勾手一揽,两臂交绕,顺理成章将交杯酒喝下,“我这一勾,定是天衣无缝的了。”酒靥酡红,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眉玺……”   “眉玺。”   纷乱的画面交错叠织,不期有来客直呼她的名字,而后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声音含笑,暖如春风,并顺手捻走点心盘子里的几颗瓜籽。   “好了南何,我承认你模仿声音的功力又深厚一层。”眉玺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摸索着将嚼烂了的西瓜籽装到另一个碟子里,“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因为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时分明信以为真了啊,还差点扑到人家怀里去……唉,真是丢煞了人。   来人不置可否地笑笑,悠闲自得地嗑起了瓜籽,“重岭冷叠翠,梅花香成海。住在这里倒真是不错,难怪你要乐不思蜀了。”   眉玺沉默了一下,忽地探出手要去碰对方的额,“南何,你的头还疼不疼?”前几天晚上一直听到她咬着被子的呻吟声,问她时却只说是头疼,莫非是气候不适造成的?   “他的目的达到了自然就不会疼了。”来人笑着拦下她的手,放了几颗籽肉在她手心,“怎么嗑了这么久的瓜籽还是学不会?就算不熟也该生巧了。”   眉玺照旧笑容满面,毫不客气地尝起了籽肉,“南何,你嗑瓜子的功力也见长了。”以前嗑出的籽肉多少都缺了些角,如今却是颗颗饱满。   来人似乎很享用这样的褒赞,神采奕奕地笑道:“说吧,还有什么需要我改进的地方?”   “嗯……”眉玺还真支起腮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番,而后笑眯眯地指着自己额心的那朵红梅,“记得明天不要再将梅花画歪了。今天被好多人笑话过了。”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额心的那朵梅骨,声音低柔下来:“还有呢?”   “你昨日熬的绿萼梅花茶太苦了……”眉玺唇边的笑意不减,喉咙却干涩得很,“下回记得多放些糖,好不好?我越喝越苦,越喝,越苦……到后来好像连自己的心也变成苦的了……”   “还有?”来人伸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还有……你去跟路茗说,你其实是我的女儿,虽然你爹把你娘休了,但你娘永远只爱你爹一个人,让他……放弃吧。”眉玺终于忍不住哑声抽噎起来。   来人叹息着一笑,右手改为托住她的后脑,“南何,果真替我做了不少事啊。”他缓缓靠近她的唇,吐气如麝,“不过有件事,好像只有我自己能做吧……”   “夫君!”眉玺慌忙伸手掩住唇,任他的吻轻轻落在指尖,细致一如从前。是他——便是她唤了三年“夫君”的男人啊!“夫君……”她捧着他的脸,泪如雨下。   “眉玺……”水沐清微阖上眼,将额头抵上她的,声音遁隐了悲哀而显得喃喃无措,“眉玺,你是不是……拿走了我三百年的时间?”   “夫君……”   闻梅亭内,温情脉脉。眉玺正要开口,眼睛却被一只手蒙住,掌心的温度隔着皮肤渗透进血液里,“反正睁着也是看不见。”她柔柔笑起,便任由他捂着。   水沐清满意地将她揽进怀里,“还听得清我的声音?”   “不知南何从哪弄来的药方,以绿萼梅花为引,每日都会熬祛寒的花茶让妾身服下。”乖巧地枕着他的胸膛,眉玺笑得好温柔,既然他已知晓了一切,便无须遮遮掩掩了啊,“偶尔也会教妾身一些祛寒的心法,压制了不少寒毒。所以除了眼盲,其他四感都还算健全。”她微微朝他侧过脸,语气似有些困惑,“不过很奇怪,南何似乎并不喜欢妾身习武。”明明她的悟性不差呀……   “确实,我也不喜欢。”不料水沐清这次却极是认同南何的做法,“所以你还是乖乖学丹青女红比较好。”见她露出不大乐意的神情,他又温声笑道,“别看那些歪门邪道的神功绝学耍起来威风,其实对练功者本身的危害极大,不学最好。”   那最后一句话里分明蕴着太多太多的叹息,细心的人儿又怎会听不出来?   “妃夷姐姐的事……”眉玺黯然垂下眼帘,其实遗憾的人又岂止是他?“夫君定是知道了吧。”包括自己的身世,包括体内的寒毒,还包括这么些年来的恩恩怨怨……   许多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奇怪,纵然妃夷姐姐做了这么多,自己却完全恨不起她来,相反只是觉得惋惜。最隐晦的真相却被最不愿启齿的人道出——妃夷姐姐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却只因为她深爱着雒昙啊……而倘若——倘若她没有去练那蚕衣神功,之后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而她也可以和心爱的男人厮守到老……那么自己,也不会爱上这个男人了吧?   思及此,眉玺莫名竟有一些失落。仿佛自己竟成了最多余的存在……不——不该有这种想法!明明告诉过自己不可贪求啊!只要这个男人对自己有情,哪怕不及对姐姐的千分之一,便也够了。可是怎么——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多得到一些,想要牢牢地将他守在身边,想要——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啊……   “眉玺。”隐约察觉到她的想法,水沐清不禁叹了口气,像是懊恼于自己的失误,“眉玺,你知道,从前我习惯了将心里的想法溢于言表。喜欢一个人,有多喜欢,便一定会大张旗鼓地跑去同她说个明白——”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淡的声音里透出几许怅惘,“朝朝暮暮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果真不假。如今我已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有许多事更习惯放在心里藏着,可能正因为如此,你才会以为——”   “夫君!”眉玺笑着将他打断,“那就还是放在心里藏着吧。”抿抿唇,她又瓮声嘀咕了一句,“妾身从来就不嫌夫君老啊。”不过是大八岁而已,怎么总是听他将自己说得多沧桑似的?   头一次见她露出这样孩子气的神情,水沐清忍不住“哈哈”笑起,“可你,确实很小啊。我每每望见你,便觉得自己老了……”他的气息逼近了她,同时手指轻巧地拨弄着她的耳坠,有些调情的笑意滑出唇角,“哎,我倒差点忘了,七年前,你才刚满十五……”   眉玺的脸顿时赧红一片,使劲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妾身当时——”她忽然不说话了,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人——他的眉,他的眼以及他唇畔的一点轻描淡画的笑意,竟都清晰如昨啊,“夫君……”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抚上他的脸,她竟然——看得见了?!   水沐清笑着捉住她的手,而后蜷起食指,使坏地朝她右耳下的银蛇轻轻一弹——“这条叫‘莫依’,为雌。”狭长的眼儿惬意眯起,接着瞄准左耳下的一只,“这条叫‘寻引’,为雄。”——便是方才趁她不注意时为她换上去的新耳坠。   眉玺赶紧拦住那只准备继续虐生的手,又惊又喜,“夫君是从哪寻来的?”   “它们,是无欺的孩子。”水沐清幽然的语气似有叹息,“而无欺已经……绝食而死。”   终于知晓这同类互食之道——不是因为无情,却恰恰是因为情深意切啊!每逢雌蛇受孕,便必须食下雄蛇,两者血骨相融,才能顺利产下后代……   眉玺的手指颤抖起来,咬唇沉默了半晌,却是喑哑地道出一句:“妾身以后……再不准莫依和寻引偷情了。”清湛的眸子深深望着他的,她字字顿顿说得极是慎重,“只要莫依不受孕,便可以免去这么多的牺牲了,不是吗?”   水沐清的身体陡然绷紧。藏在心里的不安也愈演愈烈,因为忆起了妃夷曾说的话——“倘若她有了身孕,寒毒便会自发转移给她的孩子,且代代相承……”   倘若自己将真相告诉了她,依她的性子,宁可不要孩子也情愿自己一个人忍受寒毒吧。然而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一辈子受寒毒之苦?哪怕——哪怕将来受害的会是他们的孩子……   “一切依你。”水沐清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低垂的眼帘掩饰住了心中的取舍,“既然寒毒已被压制住了,随我回家吧。”   眉玺将脸藏在他怀里,而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闻亭子外面整齐的欢呼,声声震天:“恭、迎、少、夫、人、回、府!”   “呀——”意料之外的盛大场面让眉玺措手不及,本能地往水沐清怀里躲得更紧,“夫君,妾身已经被休了呀……”她的声音里藏着惴惴的不安。   不料头顶上的声音却更是疑惑:“你何时被休了?”   眉玺惊讶地抬起脸看他。   “言忌,你可曾听说过水家少夫人被休之事?”水沐清佯装不解地望向言忌。   “没没没,言忌发誓绝没听说过这事儿!”言忌赶紧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嘿嘿,这回他言忌可学聪明啦!   “戚总管,你听说过了?”转而望向戚总管,水沐清依旧满面困惑。试试在百度搜索“书 包 网”   戚总管更是笑逐颜开,“大少爷明鉴,若真有这么大的事,怕是整个苏州城都要闹开了!”   随后便见水沐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确实,我也不曾听说过。”   半年之后,水府长廊,秋叶斐然。水沐清踏着满地金黄的菊蕊往萃倚阁走去,便闻丫鬟们嬉笑的声音远远传来,“明儿个还是请何大夫多配些安胎的药才好,少夫人那娇弱的身子咱可不放心呐!嘻嘻……”   唇角勾起一朵浅弧,水沐清笑容满满地推开萃倚阁的门,“吱呀——”金秋的阳光流泻在地,到处是明黄的斑纹,他的视线却在捕捉到窗前一幕的刹那凝固!   怎么会是——竟然是“附子”的味道!   此时坐在窗前的女子正要端起桌上的汤药饮下,微微发白的唇已经碰到了碗沿,忽觉手腕一麻——“哎呀”,紧接着是“哐啷”一声,碗中的汤药泼了一地。   眉玺抬起眼来,神色慌张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夫君……”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水沐清的视线紧盯着桌上的那一小包附子,眸子里几乎要烧起火来!这——该死的!究竟是谁帮她弄来的堕胎药?   “夫君……”眉玺脸色煞白,许久的时间只是讷讷地唤着他的名,“妾身不想,不想害水家的后代都需背负这一身的寒毒……”她的眼神如枯涸的死潭水,冰冷无光,忽然又急急地抓紧他的手,“妾身不该有孩子,不该啊……夫君你赶快去纳妾,为水家延续香火,可好……”她颤抖着落下泪来。   “眉玺!”水沐清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我不会纳妾,也不会……让你拿掉孩子。”他咬牙说得极是坚决,“眉玺,孩子的命自有天数,哪怕注定坎坷——我只要你今后都平平安安,不要再受那寒毒之苦……”他的声音温柔下来,“何况我还有三弟啊,他早已娶妻,水家的香火不会那么轻易就断的……”   “不、不一样——”眉玺忽然一把推开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把剪子,“若夫君执意不肯纳妾,妾身唯有自行了断!”她将剪刃直指着自己的腹部,唇角坚毅,眼里却流露出含泪的笑意,说不出的明艳动人,“这些年来夫君待妾身不薄,已经,够了……”   水沐清的眼眶倏地暴睁,“眉玺!”   “不要啊!眉玺——”一声痛呼,水沐清赫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彻骨。   “……夫君?”些许困倦的声音枕着他的肩。眉玺下意识地揉揉眼睛,见他一言不发地从床上坐起,便也跟着起身,为他披上衣裳,“怎么了,夫君?”   水沐清静静地注视着她,半晌,却是念出了别人的名字,“妃夷……”   眉玺微微蹙起了眉,却未置否辞。   “妃夷……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当年没有陪你一起走?”水沐清缓缓伸手扶上她的肩,喃声笑起,“妃夷,从前我说过,‘男儿当以家业前途为重,儿女情长才是其次。’而你离开的那年,绸庄经营困难重重,二妹应试需要买通四方门路,三弟又还小,未经人情世故。我……没有办法陪你走……”   他轻声叹了口气,语气里是深深的自责:“等后来家业稳定了,却留给我更多的时间去寂寞,去痛苦……然而我没有权利去后悔,因为复兴水家本是身为长子的责任……”他侧面朝她,淡青的一撇月影儿绾在他的眉角,似栖在繁桠上做窠的白凤凰。   “夫君……”眉玺心疼地伸手探上他的额,指尖往下,为他抚平眉间的褶痕。这个男人,这么多年来,竟是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这么多啊……众人只见他满面笑容地将儿女情长都掩埋在责任之下,只见这江南首富的倾国风光,又有谁能知晓他内心深处的寂寞?   “妃夷姐姐不会怪夫君的。”眉玺柔声道。   仿若没听见她的话,水沐清又兀自低语起来:“可如今水家事业蒸蒸日上,绸庄经营趋于完善,二妹当上了丞相深受太后垂青,三弟也已经娶妻成家……”他突然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释然,“倘若曾经换作现在,我定然可以,了无牵挂地陪你赴黄泉……”   眉玺心下一凉,隐约明白了他话中的玄机。   只听他又接着道:“可是妃夷,我同样没办法骗你,我如今已有了更爱的女子,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地爱着一个女子……我不曾告诉过她,她离开的那三个月来,我度日如年,只要阖上眼脑海里便只剩了她的影子……却又不敢去找她,也排斥听见任何有关她的近况,因为害怕看见她幸福……”他涩然勾起唇角,眼里却蕴着至深的眷恋,千年永镌,“我并不是像她那样大度的人,看到她与别的男人幸福厮守,我只会愈加痛不欲生……而再一次相见时,竟仿佛离开了她三百年,甚至三千年那么久……”   眉玺无声地落下泪来,心中悲喜交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那漫漫三个月来,自己又何尝不是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水沐清忽又展颜,神情宠溺,“眉玺啊,是个很乖巧,很善良的姑娘,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心机,所以她啊,是一定不会在我面前诈死的……”他竟像个孩子般愉快地笑了起来,眼里有流光潋滟——是他不再掩饰的深情,“而倘若,倘若哪一天她在我面前离开,便一定是,真的离开了吧……”   “夫君!”眉玺的手心腾然冒出了无数冷汗,也终于明白他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是在留她啊!是用自己的生命来留她……雒昙,是个温柔到让人心疼的男子啊,“夫君多虑了。”她小心地将他的脸捧入怀中,手指细致地捋着他的发,“妾身是不会离开的。”   水沐清依旧声声喃喃:“眉玺的身子太虚,又时常不会照顾自己,花茶苦了便不愿喝……”   “妾身日后定会好好养身。”眉玺赶忙应声道,“再苦的花茶妾身也会甘之如饴。”   “她啊,还想背着我让言忌教她武功……”水沐清温声又道。   “妾身再也不会习武了。”眉玺哑然苦笑。唉,说起来她只是想多学一些心诀来抵御寒毒啊……明明都是趁他离家的时候向言忌偷学了点皮毛,怎料还是被他发现了?   清楚地听着她的软语妥协,水沐清的声音里逐渐有了促狭的笑意:“还有啊,她有了身孕也瞒着我。”   “呀——”眉玺顿时烫红了脸,终于意识到自己竟一步步落入了男人巧言布下的陷阱里,“妾身只是……”话未说完便又赧然掩住唇。其实只是癸水有两个月没来而已,尽管她自己疑心有喜,却始终不敢告诉别人,怕到时候竹篮打水岂不是给全府的人落下笑柄?   “只是什么?嗯?”水沐清更近一步望着她的眼,笑容暧暧。   眉玺又羞又恼,索性躲进被窝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眉玺……”水沐清缓缓倾身下来,声音里藏着捉摸不透的担忧,一直躲闪着,“答应我,眉玺。无论如何,也要安然将孩子生下来,可好?”   眉玺终于察觉到了古怪——包括他所有别有用心的话语,“夫君是不是有事瞒着妾身?”她伸手环住他的颈,想要看清他的眼神,“是不是妃夷姐姐和夫君说了什么?”   水沐清淡笑着摇摇头,吻上她的额,“你只需答应我,可好?”   “孩子……是不是孩子的问题?”眉玺哑着嗓子道,不敢问得太大声。   水沐清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吻她,温柔到小心翼翼。   脸颊不期间沾染到一片濡湿。眉玺心里已有了数,“妾身会将孩子生下来的。”她笑得极是轻柔,“就算……孩子会遗承妾身体内的寒毒。”   眸光一滞,水沐清怔忡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眉玺抬手覆上他的眼,好温柔地笑起,“因为相比于孩子,妾身更爱夫君呀。”   细致的话语绕着情梭融入到笑靥里,织出的是千年万代的相思。好似待那沧海桑田,云过景迁也不曾言悔过。雕花的窗棂逐着雾月渐消渐散,明蓝的窗隙里漏出了熹微的光线,眯细了眼儿觑着紫纱帐内的温情旖旎。黑夜终被韶华吻噬,眉睫外又是崭新的一天……   (完) <-- -------------------------------------------------------------- 书籍名称:梅妆初好(出书版) 作者:未稚 本书籍由网友“飞轮湖”上传 日期:2011/1/7 11:45:07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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